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七章 英雄怕白头 ...
-
“我父是鲜卑人,我母是汉人,除了白肤碧眼,我的样貌更像是我的母亲。南朝容不下异族,我才不得不用青纱遮掩,并非存心欺瞒。”元烈道。
我点点头,“我明白的。南朝多得是无端屠杀胡人的事,大街上杀了异族人,也不犯法。倒是北朝胡汉杂居,北帝虽为匈奴人,但一心仰慕中原文化,还启用了很多像白石先生这样的汉人,胡汉通婚,和平相处,才会有北朝今日之盛。照我说,大家都是人,天下有汉人,也有胡人,胡汉一家,才是天下归心。”
元烈赞许地看着我,一双碧眼炳如星月。“狸奴说得有理,但也不尽然。胡人骁武,汉人文弱,胡人南徙,可以塞外精悍之血,补中原颓废之躯。但天下,终究还是汉人的天下。汉人之强不在马背,不在□□,而在文化。胡人靠杀是杀不尽的,恐怕也杀不过,汉人想要夺回他们的天下,唯有靠融合。胡人没有文字,不懂耕种,所学所用,都是汉人的东西。汉人若能以此融合胡人,继而消融胡人,不分胡汉,才是真正的天下归心。即便有一天,中原由外族人统治,届时也已经是胡汉合流,难分彼此了。外族人会为中原更为先进的文化所折服,因而变成汉人,而汉人的土地也因外族的融入得以扩张。历代君主,皆以武功开疆拓土,但真正长久的,却是文治。”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还不大明白,但也深知此话从一个胡人的嘴里说出来,着实远见。面前的男子,即胡汉之融合,天公造物,尽善尽美。
轻舟夜泊白帝城,白盐山下蜀江阔。元烈端坐船头,对月吹箫,北人歌一曲,南人动乡情。今夜,我身处三国之交,前有刘汉,后有司马晋,身侧一个李成。天下,将是一家之天下,还是天下之天下?
**********************************************************************
马车赶着仆仆风尘,终于进入北朝都城。长安高楼多,健马东西街,大雪初晴,市井复又热闹起来。元烈一双碧眼在这里并不算异类,但俊朗风姿,还是卓尔不群。我放下车帘,都说近乡情怯,可不知为何,愈近陌生的西市大司马府,心却愈加忐忑难安。
“狸奴,我们到了。”元烈的声音就像这天,冰凉冰凉的,得不到一丝安慰。虽然我们相处了那么久,他也那样亲昵的称呼我,可我还是感觉,他是存心要在我们之间设立一道无形的墙,让人无法逾越。好像只有寒江之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月夜里,他的声音里才有温度。但也许,那是因为江上的天气着实太冷了。
我深深作了一次吐纳,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已是一脸笑容可掬。
门房跑出来一个小僮,大约和我一般年纪,浓眉虎目,样子很活泼。他看见元烈,兴高采烈地嚷道:“啊呀,元公子回来了啊,我家大人盼了好多天了!大人这会儿正和苻将军下棋呢,我这就给您通报去。”
我趁机打量了一下大司马府,与乌衣巷里的王谢人家,实在相差得太远。好像只是一座中产的平民府邸,门上的红漆已经大片大片地剥落,头上的木质匾额也已经斑驳了,隐约可辨出“白石草堂”几个字。字体虽瘦,但笔迹精熟。
我正仰着头看,小僮就折返回来,为我们引路。刚跨进门槛,就听见厅堂里有人说话:“叶先生,皇上近日似有意南伐,先生以为如何?”
“辅佐圣上,匡扶天下,同是你我之志。只是南伐……恐怕还不是时候。况且,我一向主张,伐晋之前,必先伐成。南朝有长江、淮河两道天险,从正面进攻,不如从侧面,巴蜀入荆、扬……”说话的声音低沉而轻缓,仿佛心思并不在上头。
“苻某向来佩服先生谋略,只是这回,我不同意先生。四川富庶,李氏兄弟治理有方,如今又招降王牧,白白多出十万雄兵,实力大增。况且,蜀道天险岂不是更难攻克?晋国小皇帝连灭江南两大家族,失去王氏将相,等于自毁长城。如今南朝乱象丛生,此时不灭,更待何时?……哈哈,要说这小儿抢起女人来,还真不手软,没想南朝两大家族,都是毁在女人手里。”
“王、石两大家族倒台,南朝百姓可有怨言?晋室到底还是汉人心中正统,如今上下安和,此时图灭,恐……”王、石两大家族?莫非是石宗山家?我闻言,满心疑惑。
“哈哈,叶先生,你今日下棋怎么心不在焉的,我就不客气了。”我尾随元烈步入厅堂,见一健硕的中年男子正眉开眼笑地从棋盘上提子。虽然身着汉服,但此人高鼻深目,一看便知是胡人。“阿烈回来了?”他注意到门口的元烈,又看到被元烈半掩着的我,抻着脖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先生,你说今日有贵客来,看你下棋也没有心思,还当你这老童男终于开了窍,和佳人有约呢。亏得我在这没事找事,赖了这么久,本想看出好戏的,却原来是个小佳人。这小姑娘是谁啊?”男人好像颇为失望。
“苻将军,莫要玩笑。这是故友之女,寄养到我这里……嗯……求学来的。”说话的是个清瘦儒雅的男人,头戴诸葛巾,一身青色的棉布常服,若是再年轻几岁,或许能比我六叔的风采。难道此人就是王碧?我看着他,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小姑娘求什么学?还要劳动你这个大学士。”胡人男子又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遍,抿着嘴,好象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要来读书了。女孩子不够漂亮,就只能多读几本书。“罢罢罢,既有贵客来,我就不叨扰了,叶先生记得,你输我一盘棋,改天要请我喝酒的。告辞,告辞了。”他整了整衣裳起身,朝白石先生拱了拱手,走到门口,又朝元烈拱了拱手。我朝他点头一福,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客气地回了一礼。
我扭头看着他甩着两条袖子离去,分明就是个武夫,却要强做读书人的装扮,这样子,还真是滑稽。苻将军吗,此人,莫非就是北朝四将之一的骠骑将军苻又臣?他跟随北帝多年,深得刘圭倚重,四将中,战功最为显赫。当年北方的小代国和晋室故都洛阳,就是他领军率先攻下的。
苻又臣一步一晃消失在门洞外,元烈收回视线,道:“叶先生,王小姐我带回来了。若是没别的事,我也告辞了。”这就要走?我偷偷拉了拉他的衣摆。他从墨童手里接过一包药,对王碧道:“这个请人煎给小姐吃,开了春,我再来看看。”回头又对我说:“你要有什么事找我,我就住在隔壁的宅子里,但我未必在……”言下之意,似乎是最好不要去找他。语毕,元烈看了看我的手,示意我放开。
我缓缓松开手,他一笑,朝我们拱了拱手,就大步出门去了,好像终于放下一个包袱。
我不得不去正视面前的男子,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有不错的相貌,只是,现在已经老了。照说王碧不过四十,老天爷也许是公平的,把本该加诸于我母亲的岁月,全都加诸在他的身上了。他看上去有些紧张,更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老人,和传闻里睿智无匹的白石先生大相径庭。也许因为他的忐忑,我才略感安心。
“王敏,”他喊我的名字,声音沙哑,“你是王敏?”见我点头,他又道:“狸奴,你母亲这样叫你?”我又点头,他看了我许久,小心问道:“我也可以这样叫吗?”
“家里人都这样叫我,阿烈也这样叫,以前有位顾先生教我作画,他也这样叫。我既到先生这里来求学,先生就是我的老师,自然也可以这样叫。”我故意加重了“求学”二字,很礼貌地在他面前划清了楚河汉界,他曾经辜负过我的母亲,伤过她的心,如果不是因为家道中落,母亲也是不愿我去亲近这个人的吧。
他勉强笑了一下,难掩失落:“狸奴,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他又转眼看向嬷嬷:“阿代……”嬷嬷一直撇着脸,不正眼看他。“阿代,以后你和小姐就住在我这里,我已经找人收拾好了。自从老夫人过世以后,这里就没有住过女眷,倒连个丫头也没有。小姐的起居,你就多担待些。”
“这是自然。”嬷嬷语气生硬。
他又看向我,甚至有些讨好:“狸奴,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屋子吧,不比你原先住的地方,你要缺少什么,就和我说。”
他是天下闻名的白石先生,面对我这个无亲无故、无权无势的小女孩,怎会表现得近乎卑微?我突然有些心软,他到底没有欠我的,还收留了我。我扁扁嘴,抿了一个笑花。
我和嬷嬷尾随着他,草堂沿路栽种了许多竹,被积雪压弯了腰。大司马府深处,有间独立的小院落,看上去是新修葺过的,可能是这府里最好的房子了。一路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仆,确实没有见到女眷和丫鬟。
“这是我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王碧道,“她已经过世好多年了,这院子空置许久,狸奴不嫌弃,就和嬷嬷住在这里吧。”
院子中间空无一物,唯有一棵光秃秃的树,这是碧桃,我认得,十里桃叶渡,种的全都是这种树。
“我就住在那里,”王碧朝另一座院落的方向指了指,“我在府里的时候不多,你们要有什么事,就和夏生说。夏生就是刚才引你们进来的那个孩子,府里的事多是他在管。若你有急事,他也能找到我……哦,对了,读书,读书……我的院子里还藏了几册书,都很不错,狸奴要有兴趣,就去看看。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他避开我的眼睛,絮絮地说着,说到最后,仿佛有种期盼,期盼我会去他的院子里读那些书,期盼我有问题可以去问他。
“知道了,叶先生,谢谢你!”我客气答道。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没了说辞,只好道:“那……那你们先歇着吧……”
“叶先生。”见他要走,我突然喊住他,他似乎满脸期待,我道:“刚才苻将军说,南朝两大家族……”
王碧转身,点了点头,解惑道:“还有石家,南朝首富石宗山。据说,是为石宗山的一名爱妾,名唤绿萍。石宗山原本已经打算割爱,没想那女子不依,跳楼明志了。南帝却说是石宗山逼死的,就借故抄了石家。”
我想了想,想起元烈在船上对我说的,南朝国库空虚,司马映是绝对不会让王琳烧掉雅园的。所以这次,也绝对不是为绿萍,恐怕为的,还是石宗山家的绿楼吧。
我又问:“我牧哥哥,他是投靠成国了?”
王碧道:“司马映派桓恒去荆州剿灭叛军,这是逼王牧造反,如果不反,就是死。”
“我牧哥哥不会造反!”我坚定道。
王碧眸子一亮:“王牧不反,底下的将士也会逼他反,这已经不是王牧一人之命了。”
“那……他是反了?”我疑道。
“如果反,乌衣巷里王氏一门,全部人头落地。”
“司马映是存心要赶尽杀绝!”我愤愤道。
“对,王家上千口人,反也是死,不反也是死。”王碧捻须沉吟,他的目光如炬,那睿智的光芒,仿佛可以洞察世事,这也许才是白石先生应有的面目,“现如今的情势,不比当年,南朝老皇帝其实早就忌惮王家,一直在暗地里扶持寒门将领,桓恒就是其一。真要是打起来,荆州兵虽勇,却未必能赢,最后南朝一定落得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王牧性情磊落,也深知其中利害,他是一定不会反的,入川投靠李成,是目前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
“投靠李成,无异于反。那王家……”
王碧深深看了我一眼:“王琰在你出逃当夜就悬梁了,王琳在吉光雅园里自焚而死,还有,你母亲……他们都明白,司马映要灭王家,王家劫数难逃……一些成年男子,桓恒出征之时,都祭了旗……禁卫军一直包围着王府,用木条封死了门窗,里面断水断粮、应该已经很久了,恐怕就连太阳都照不进去……”
我咽了咽口水,不想在他面前流出眼泪来。有些事情我预想过无数遍,但让我无法想像的是,司马映对琅邪王氏之恨竟至于此!士可杀,不可辱,他怎么会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去结果南朝最大的士族?
我的声音已有哽咽:“牧哥哥带着这么大一支军队去投靠李成,李氏兄弟怎么会这么爽快地接纳他们?如果这是南帝的苦肉计,李钟李鼎开城之日,就是牧哥哥倒戈之时,岂不是……”
王碧似乎有些惊讶,我还能想到这一步:“这也是我的疑虑所在……”他看了看天,天边的晚霞已经烧了起来,仿佛远处燃起了绵延不绝的战火。“……听说,是青兕先生出山,说动了李氏兄弟……”他的声音拉得很长,仿佛还在思索。我知道,他的疑惑不在李氏兄弟为何会接纳牧哥哥,而在青兕,为何会为此事出山。
“叶先生,你也认得青兕先生?”我问。
王碧摇了摇头:“我这么多年未出长安,实在无缘得见。”
“也许,青兕先生是觉得李成可辅……”我小声道。
“不可能!”王碧立刻出言否定,“当年李钟李鼎兄弟至剑阁,道,刘禅有此地,而面缚于人,岂非庸才!巴蜀固然仓储丰稔,又有山川之险可恃,但得此地者,至多守这三分天下。青兕之志,远非于此!”
“那……叶先生是觉得刘汉可辅?”
王碧闻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良久,长叹一声:“姜子牙七十而相周,九十而封齐,不是人人都能有如此寿数的。明主难遇,青兕先生已年近古稀,英雄如美人,最怕见白头。或许,这就是答案……”
他那样深切的看着我,眸子渐渐灰暗下来,我低下头,看见他青色的衣摆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英雄如美人,最怕见白头,我依稀感觉,这也是白石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