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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春水绿如蓝 ...

  •   小火焙药香,抟风凝不散。以前在我写字的墨里,都会特别添加几味中草药,别人觉得辛苦的味道,我却觉得脱俗别致。清晨,能在这样亲切稳妥的气味中醒来,总好过两岸猿声惊梦。

      我披衣起身,帘外葭苇萧萧风淅淅,残月霜白,曙色渐渐分明。元烈在船头煎药,难得见他换下一身黑衣。绿色是挑人的颜色,印象里,只有桓恒将军的侄子桓轩好服绿衣,第一次在临仙酒楼里见到他,就是一袭碧碧青的翠衫。那是少年人的颜色,像极春天里葱茏的新柳,充满昂然的生机。同是一身绿衣,元烈和桓轩又有些不同,可能是浆洗的次数多了,颜色有些发暗,像是匀匀地混进些许墨汁。那决计不是新柳的颜色,在这皑皑冬日里,更像是青松翠柏,岁寒,而知其后凋。

      我撇开视线,问了声早安。元烈含含糊糊回了一句,许是“药快煎好了”之类的话。这人,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自信,他怎知我听完昨夜一席话,还能喝得下去。

      红泥小炉,架着一只被铁线箍牢的浅褐色砂锅,半红半蓝的火苗在清晨的白雾里若隐若现,好像炉子里头塞满了蛇,争先恐后地朝外面吐着信子。那样子真是妖冶,我看着看着,就恍了神。

      “你烧了吉光雅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问了这话,他转过脸对着我,青纱下,必定是在打量我。我掳了掳裙子,坐到他对面,“吉光雅园里奇珍异宝无数,在南朝,和石宗山府里的绿楼齐名。坊间传,得吉光片羽,几辈子吃穿不愁,这话也是不假的……其实,金银财宝都是身外物,我六叔最宝贝的,就是里面的书画,历代名家之作,烧了,便再也没有了,后世无法瞻仰,实在是可惜。”

      我的左手残废了,深知其中痛楚,六叔失去雅园,必定也是和我一样的。我尽量让语气和婉些,元烈要救我们出去,放火实属无奈之举,我也只是想告诉他我的痛惜,并非是在怪他。但我言不达意,恐怕是叫他误会了。

      元烈听我说罢,转过头去看火,添了一段干柴,漠然道:“王小姐怎么会以为是我烧的?”

      我沉吟片刻:“你是说,六叔放的火?”元烈不说话,我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六叔大概已经知道王家气数已尽,他向来视吉光雅园如命,那把火,就是给自己陪葬的吧。“六叔他……”

      “自焚而死。”元烈淡淡道,“但吉光雅园的火很快就被外面的官兵救下来了。得吉光片羽,几辈子吃穿不愁,司马映也是知道的。他不会让王琳烧掉雅园,南朝国库空虚,他比谁都需要这园子。所以我们才能趁禁卫军救火的时候逃出来。”

      元烈始终对着红泥炉,不急不徐地说着。一阵江风吹来,火苗向一侧歪倒,险些熄灭。我忽然觉得一阵心寒,不禁颤抖了一下。此人深险,见司马映不过一面,就能猜中他的心思。而我六叔,对他可谓掏心掏肺,即便只是普通朋友,闻其死讯,也不该如此淡漠。更甚的是,他分明就在利用六叔之死。

      元烈从药锅里逼出一碗黑稠稠的药汤,每回墨童端来给我喝,我都疑心是他身上掉下来的颜色。元烈将盛满药的粗笨陶碗端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赌气似的,不肯去接。“这药即不治我的风寒,也不治我的手,元公子总要告诉我,我喝这药,到底为了什么吧?”

      元烈勾了勾嘴角:“王小姐每年秋冬之交都有大风寒,夏天不易出汗,冬天手脚冰冷。若我没有说错,小姐已过笄礼,还没有月事吧。”我低下头咬了咬唇,想必脸是红了,元烈继续道:“小姐体弱,并非出自娘胎,也不是不足月。之前的大夫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以为风寒好了,病就痊愈了,全然没有治到根子上。”

      我细细回想一下,天已经冷了,我确实没有原先那么畏寒,难道真是他的药起了作用?

      他又朝我递了递药碗,我犹豫着要不要去接,他将药碗往矮桌上一搁,道:“药我煎好了,话多说无意。路都是自己选的,小姐可以选择喝,也可以选择不喝。”他侧了侧头,示意我不喝可以倒进江里。

      我偏过头去,小舟江中行,抛却万重山,过去种种,已经渐行渐远。这两个月里,该流的眼泪都流尽了,不管怎么说,元烈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司马映要诛灭王家,六叔之死也不能迁怒于他。狸奴九命,我一日不死,便要好好活下去,这也是母亲的心愿吧。

      我端起药碗,一气喝完,又狠狠用袖子抹了抹嘴。元烈抿着嘴角,似有笑意,一言不发,转身回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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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淡银河垂地,举头一轮白玉盘,好似母亲弈秋园里的月,比任何一处都大而明。我轻舒一气,水阔山遥,千里共月,最易惹相思。元烈坐在红泥小炉旁吹萧,箫声里,仿佛有铁马冰河破长夜而来,把这月光吹得更清寒了。一曲未完,江风袭来,箫声嘎然而止,元烈取出腰间的折扇护住炉火。那是一柄素面竹骨的扇子,没有题字。我下意识摸了摸身侧,青兕所题的折扇,已经毁于建康宫门前的那场大雨了。

      “元公子,你一路游山访友,可曾去拜访过青兕先生?”

      元烈给我腾出一块地方,淡声道:“是啊。”

      我就势坐下:“早知,就和元公子一道去了。”元烈抬起头,我被他看得有些窘,只好侧过脸去对着一江水月。“青兕先生所题的折扇,我一直带在身边,可惜毁于大雨。狸奴为先生的书道所折服,也因那阙短歌,倾慕先生为人,一直希望能拜望他老人家。”这话我从没和人说过,但如今身在江湖,便是江湖儿女,也就不必故作矜持了。

      元烈顿了顿,似乎在回味我的话:“哦,王小姐以为青兕是何等样的为人?”

      我从鳞鳞水光中撤回视线,低头想了想:“青兕先生隐于山林,但这应该不是他的平生志愿。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乱世里,贤士难求,明主更是难遇。先生应该还在渭水之畔,等候他的明君吧?”

      元烈抬抬眉毛,又轻轻努嘴,好像并不同意我的话,停顿片刻,又问:“那么小姐以为青兕之志又是什么?”

      我见他这副表情,忽然没有说下去的信心,到底他才是青兕的挚友,而我,所凭的只是一纸题字。我闭上眼睛,又在脑海中摹写了一遍短歌,那笔章草苍劲有力,矫若惊龙出水,天质自然,丰神绝代……我猛然睁眼,坚定道:“先生之志,天下归心!”

      元烈哈哈大笑,惹来墨童和嬷嬷侧目。元烈常笑,笑起来有千种风情,但却极少带有真正的笑意,难得如今日这般遂心遂性。他从小炉上取下药锅,逼出一碗陈汤:“如小姐所言,那老头子不安分倒是真的……小姐该喝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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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已深,我了无睡意。嬷嬷又来催我,“小小姐,您就是不睡觉,也不要坐在船头吹风啊,小心又着凉。”

      我把手交到嬷嬷手里:“嬷嬷,您先去睡吧,今晚月色好,我再坐一会儿。”江风凛冽,但我的手心暖暖的,可见元烈的药真的管用。

      嬷嬷又摸了摸我的手,回舱取了件衣裳,道:“小小姐,坐一会儿就回去,别呆太久了。”说罢,看了元烈一眼,回舱去了。

      “明日我们要改走陆路。”元烈道。

      我点点头,依照那幅地图来看,明日就要进入北朝。一江南朝风物,我说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但此情此心,正如江南莲藕,藕虽断,丝还连。星垂平江阔,水面如镜,映着满天星辉,泛出鳞鳞波光,小船仿佛就泊在一张巨大的星图之上,可惜这幅星图还是难卜前程。

      “北辰星!”我指天道,“那是我认识的第一颗星。母亲教我下棋,我认识的第一个星位就是天元,她说,天元在正中,代表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是天之最尊星。”

      “北辰是帝王星,南谢是天下第一的坐隐高手,她下棋,第一子必落在天元。”元烈道。

      我抿了抿嘴:“我曾听母亲笑言,她一辈子只输过两次,都是被人抢去了天元。”

      “那局棋,夫人还没有解开吗?”

      我摇头,断然道:“元公子那招想了三年,若是我母亲有三年时间,必然解得开。”

      元烈抿嘴点了点头,好似有些落寞:“南谢必然解得开,恐怕……也只有南谢能解。她留下残局,这局一日无人能解,便一日在我心头。但我总不能以此为念,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偶尔忆起,也就够了。王小姐也是一样的,明日我们就要进入北朝了……”

      “元公子……”我知道他想宽我的心,一路行来,该想通的,我已经想通了。

      “阿烈。”他打断道,“我从师白石先生,他这样叫我,你也可以这样叫。先生家在西市光德坊,我与他比邻而居,日后在长安,恐怕会常常见面。”

      “阿烈。”我轻轻重复一句,报上自己的名字,“狸奴。和我亲近的人都这样叫我,我让阿代嬷嬷也这么叫,但她说,她年纪大了,改不过来。这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我怕日后无人再叫,阿烈,你就这样叫我吧。”

      “狸奴。”他笑着重复,缓缓解下蒙着眼睛的青纱。一双凤眸,璀璨如星子,恐怕连北辰也要失色。这双眼睛和我曾经想象的一样,却又不太一样。一江春水绿如蓝,那是南朝三月里最美的颜色。

      我不禁讶呼:“元烈,你,你是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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