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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如此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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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谈的事,苻宏和王镇恶都主动请缨,但桓温一概不予考虑。
“这俩去长安城,不是他们一刀砍了姚兴,就是被姚兴手下的给砍了。”
“听说,姚兴还扣了一个小公主在宫里,想必是有所要求。”
那这个要求就只能是对着苻宏或者王镇恶了,毕竟桓温并不在乎那小丫头的死活。
不过他还是庆幸,他的女儿不必经历这样的事情。
郗超说:“我去吧。”
桓温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同意了。毕竟现在除了嘉宾外,也没有更好的人选的。
临行之前,苻宏和王镇恶求到他这边,希望他能够救一救阿宝。
“这是自然。”
对属下,毕竟还是要上点儿心的。
其实,桓温也有些蠢蠢欲动了。毕竟他这一生只是兵临过长安城下,却始终没有真正进入过长安城。
他幼时读班固的《西都赋》——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
百年来,南人对于帝都只有想象而已。而他,将这些想象落在了脚下。
郗超看出了他的渴望。
“长安早晚会是您的,不必急于一时。”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这话说得桓温爱听。
“大司马,如果姚兴答应称臣,您最后会留他一命么?”
“我也不知道。”
姚兴虽是羌人,但论文治武功,司马家的这些小儿们就是捆在一起也比不上他。
可惜了,他只是生错了时代、生错了地方。对这样的人,桓温也不免有些惋惜,也确实想留他一命。
前两年,桓温灭燕后杀了慕容超,那是因为他死不投降。
对于听话的人,他一向还是优待的。
当年他灭亡成汉,成汉的皇帝李势在城破后,自己双手反剪、拉着棺木来到他军前。
他也没杀了李势,将人送回建康,李势还被封了个归义侯,最后也是终老于江南了。
“可是,姚兴这个皇帝,实在干的不错。”
干的不错,又有人心。
这种人、就不能留了。
*
郗超没有想到,姚兴会在逍遥园见他。
虽然南朝笃信道教者众多,但他偏偏崇信佛教,南朝的名僧竺法汰、支道林都是他的好友。他还专门《奉法要》,论述佛法要点。
此番来长安,他也特别想见一见鸠摩罗什。等此间事罢,也可将鸠摩罗什迎回建康了。
寻常人都说积善积恶必将祸福子孙、此为因果报应,他却不这么认为。
“善自获福,恶自受殃,是祸是福,都是自作自受。”
不过从姚兴来看,倒不见得了。
姚兴就坐在那烟火繁盛之处,背影孤独的像一个君王、又不像一个君王。
他微微抬眸看了郗超一眼、没有什么表情,再看了看苻宏,是很多年没见了。
从前的太子舍人,如今做了皇帝。而从前的太子,却成了敌国的将领,真真是世事弄人。
此时的苻宏双拳紧握、指缝中有鲜血溢出。如果眼神能杀死一个人,那么现在姚兴已经是碎尸万段了。
“你要见我?”
昨日,桓温与郗超仔细商讨了和谈的一些关键之处,城中又传了信过来。
“姚兴说,他想见一见苻宏。”
桓温本想拒绝,但想了想还是许了。
“是。”
姚兴微微颔首,透过袅袅青烟,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十多年前苻宏,他身边站着的是十年前的自己和王镇恶。
那时,他们何尝不曾挥斥方遒、畅想过未来。而那些许许多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这些年是他一点点的做了。
郗超是来具体商谈和谈的事宜的,自有专门的人负责,姚兴并不亲自管这些。
等到郗超离开,苻宏突然问:“阿宝呢?”
姚兴说:“她在我这里。”
“你要怎么样才肯放了她?”
昨日,苻宏已经细细问过了阿锦。
“你是说,她自己愿意的?”
苻宏咬牙:“不管她到底怎么想的,他一定要跟我走!”
难道,在她心里,妹妹哥哥们都比不上一个仇人?!
苻锦不说话,凭心而论,其实这些年姚兴对自己不错。哪怕她动手杀他,他竟也不放在心上。
她曾用尽全力把发簪狠狠戳进他的胸膛,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来。他也只看着满手鲜血的自己微微叹了口气,下去包扎了,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言语。
她问过他:“你不是喜欢我么,为什么又要和阿宝在一起?”
他的语气苦涩:“也许是忍不住吧。”
但其实终究他还是忍住了,面对那张脸、他总还是忍住了。
“你想见阿宝吗?”姚兴说,“我带你去。”
苻宏似乎有些不信:“你愿意放了她?”
姚兴苦笑:“现在的我,还有什么放不放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她和阿锦一起出城?”
偏偏要先让阿锦出去,再让他……
“你来了,就知道了。”
姚兴精研佛法,《法华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这句话,已经把一切佛法都讲完了。
两人走到逍遥园后的一方院子,姚兴走到一株桂花树下坐下。
苻宏四下张望:“阿宝呢?”
“她,就在这里。”
苻宏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姚兴伸手抚着那棵桂花树,淡淡说:“阿宝就埋在这里。”
苻宏不可置信地倒退两步,忽然上前揪起姚兴:“你胡说什么!你杀了阿宝!”
怎么可能,昨天阿锦说她姐姐还好好在宫里,怎么今日就死了……
他怔怔望着那棵郁郁葱葱的桂花树,那树下的泥土绝对不是新土。
“姚兴。”苻宏恶狠狠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别以为我今天不敢杀你!”
国仇家恨,就算今天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大不了回去领罪。
郗超离的远远的,眯着眼睛瞧着这情形,皱眉说:“要不要……”
如果在这里,他带来的人把皇帝给弄死了,他也是没法子交代的。当然,姚兴自己如果想活着,谁也没办法在这里杀了他。
“三年了。”姚兴按住苻宏的手,“阿宝已经死了三年了。”
就埋在这株桂花树下。
每到秋天,满园的桂花飘香,就好像她还陪着我们,从来没有离开。
“不可能,你胡说,阿锦她……”
这两日,苻锦断断续续把这些年姐妹俩在宫中的事全说了。姚兴并不没有折磨她们,但呆在那里、天天能看到他,这就是无尽的折磨。
“阿宝早就死了,阿锦她也疯了。”姚兴目光失神、语气伤痛,“她一直以为她姐姐还活着,每天只是自言自语。”
他曾是多么地想把她牢牢地捆在自己身边,哪怕她恨透了自己,他也不愿放手。
可没想到,三年前阿宝病重,她本就身子孱弱,一场秋雨后便是药石无救,眼角沁出两行泪珠,就在阿锦怀里咽了气。
阿锦接受不了自小相依为命的姐姐没了,大病一场后也不肯吃药。
“阿锦。”他抱着她在怀里,泪如雨下,“算我求求你。”
求求你活着好不好。
后来,苻锦总算熬过了这一劫,却得了癔症。
她忘了阿宝已经没了,总是对着虚空自言自语。还时而以为自己就是阿宝,对着他软语温存。
他简直要疯了。
好几次,在她用阿宝的眼神看着自己、对自己说话时,他几乎要忍不住了。他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就……
“如今这样……”姚兴怅然,“也好。”
父皇他做了很多错事,但对自己这个儿子是倾尽全力的,他没资格怨他。
从太子到皇帝,他也一直兢兢业业,如今却到了这样亡国的境地,他也已经没有办法了。
其实,对百姓来说,天子姓什么、国号叫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晋朝终究是正统,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