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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巴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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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账簿是三月中旬送来的。三月正值开春,是各田庄结算去岁收成、上报主家的时候,也是各商铺盘账、做今岁预算的时候。因此这一个月来,谢玉玑确实是忙得茶饭不思。一日里十二个时辰,她倒足有五个时辰伏在桌案上。
头先,怀月和抱云还要劝她休息。到后来,索性也劝不动了。就连谢夫人请了元嬷嬷进府这事儿,也还是怀月告诉她,她才知晓。
此时,谢玉玑从翻飞漫天的纸张里拎出一沓,挠挠头道:“你们瞧瞧,这就是天字庄上做下的好事。我可算看出来了,这八成是庄子上的人私吞米粮,才露了破绽,交上来这样一本烂账。”
抱云是个能算账的。她将账本接过细细瞧了,蹙起长眉道:“奴婢倒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姑娘愿不愿一听。”
谢玉玑扬眉道:“自然了。你说就是。”
抱云细心道:“姑娘是从今岁才开始查账,可从前数十年的账本,咱们看了这么些天,竟也没挑出什么错处。尤其是管这天字庄的管事梁老六。天字庄的地和粮,都远比地字庄、人字庄的要好,收成也最好,梁老六的本事也最过硬,账本也写得最为清楚细致,一分一毫都不容错。怎么偏到去岁的账上,就有了这些马马虎虎的错处?”
谢玉玑点头:“继续说。”
抱云又道:“奴婢想着,从过往账本上看,这梁老六是个最谨慎可靠之人。若他成心要吞钱,也该把假账做全乎了才是,怎么会容许这些差错——虽然细微,若不是姑娘带着奴婢没日没夜地盘算查看,恐怕还真看不出来。”
怀月在一旁听着,心中忿然。她虽不如抱云那般精通账面之事,但也想得到其中蹊跷:
“大约梁老六本是个忠实可靠之人,可去岁遇上了什么难以开口又急需用钱之事,才不得不临时决定铤而走险,吞了庄子的钱。姑娘,我看那旧账上,咱们侯府的田庄管事一年薪俸打底也是500贯,那可是500两白银啊!他若不是遇着了事儿,绝不会缺钱花。也只有忙中出错,才会叫他露了本不该露的马脚。”
谢玉玑扔了账簿,揉眼睛道:“是啊。如果可以,我真想亲自去天字庄上查看一番。可惜现在元嬷嬷与谢夫人来往着,我也不便私下往外去跑。若能去就好了。”
怀月迟疑道:“可姑娘尚未出阁,又是头一回查账,只怕庄上之人不服。他们素来是梁老六手下管惯了的,有没有沆瀣一气还不好说,咱们只怕压不住他们。”
谢玉玑沉思道:“那倒也是……既如此,不如我去求了父亲,就说想去京郊踏春散心,叫二哥哥得闲陪我同去,如何?顺便咱们再去地字庄、人字庄以及各商铺里走一圈儿,看看情况。”
怀月喜道:“二公子稳重,有他撑场面自然是好。姑娘打算何时动身?”
谢玉玑道:“咱们这一去,少不得要十天半月的,且先收拾些衣物吧。我这两日看父亲得空再去回他。他能不能答应,还得另说呢。”
偏巧这两日谢侯还真挺忙,谢玉玑竟一连几日都见不着他。她难得好好儿梳洗打扮出了绿芜居的院门几趟,爹是没寻着,可不想见的人却自个儿撞上来了。
这日午后,父亲书房的小厮又告诉她“老爷进宫去了”,谢玉玑只得悻悻而返。
本来,父亲的书房昭文斋与绿芜居一个在三门内,一个在三门外,只隔着一道院墙。谢玉玑也没想到会在昭文斋外头,遇上前几日刚挨了打的四弟弟谢元光。
谢元光平日是最忌惮父亲的。他一见谢侯,立刻跟老鼠见猫似的跑远。今日想是见父亲几日不在,竟大着胆子,闹到昭文斋外头来了。
谢玉玑瞅见他的时候,他正纠缠着路过昭文斋的一个丫鬟,扯着人家的衣袖嬉皮笑脸。那丫鬟忌怕他四公子的身份和恶名,想要躲开又不敢,又怕被人看见毁了名声,一时急道:“四公子请自重!”
谁知谢元光吐舌头道:“父亲又不在,有什么好自重的!好姐姐,你身上可真香!快叫我好好闻闻!”
谢玉玑皱了眉,快步走上前去将他拉开,叱责道:“四弟弟,你这像什么样子?”
谢元光冷不防吓了一跳,一回头见又是这个好管教他的姐姐,顿时恼了,道:“关你什么事!”
谢玉玑严厉道:“你是侯府四公子,我是你姐姐,你不顾侯府的脸面胡闹,我就该管教你!”
谢元光做出一副令人讨厌的嘴脸,道:“你又不是我亲姐!再说了,我可不想要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姐姐管教我,你真烦人!”
谢玉玑这下真生气了。她揪过弟弟领子,照他右脸颊上就来了一个大嘴巴子。红红的掌印印在四公子的细皮嫩肉上,他一瞬间的懵然过后,便捂着脸嚎叫起来:
“我要去告诉我娘!你敢打我!”
谢玉玑推开一旁怀月的阻拦,上前撵了两步,冷笑道:“去罢!你是该好好受些教训!”
怀月劝慰她道:“姑娘,何必跟他置气呢。”
谢玉玑摇头道:“怪不道府里总有人情愿挨打也要说他的闲话。他实在太不像样!我这几个姐妹兄弟,不论是哪房所出,不论有没有才学,可总归都不是胡闹之人——就除了他!”
可她生气也没用。谢元光就是跟府中其他庶子女不一样——作为谢侯的老来得子,自打出生便得了父亲的溺爱,许他养在亲娘杜姨娘院儿里,而不必像他的庶兄姐般,得在谢夫人膝下养到十二岁才能回亲娘身边。
却不想此举越发使得杜姨娘把儿子宠坏了,总护着他闯祸。当老侯爷发觉的时候,谢元光已经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混账,因此十分失望。杜姨娘见儿子失了侯爷的欢心,才想起‘管教’二字来,又对幼子一反往日溺爱,开始又打又骂想要硬管,可是已经晚了。
现在,谢元光不明白自己为何老是莫名其妙地挨打挨骂。亲娘前几日打在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全,今日又被三姐姐骂了一通,他特别委屈。这个年纪的小子一旦对家里不满起来,就总想离家出走。
于是谢元光委屈万分回了棠春阁去。可巧杜姨娘不在,他嚎了半日见没人搭理自己,便回屋将一个花瓶子砸在前来服侍的丫鬟脚下,叫她滚出去,然后拿出包裹,开始恶狠狠往里头塞金银细软。
那丫鬟吓得脸都青了,又不敢过问,生怕他再拿自己撒气,只好跑去东屋求了二姑娘谢玉璇。
谢玉璇本正为了元嬷嬷的事儿烦闷,不想理会这个弟弟,可又怕弟弟真跑走了,只得提着裙角上西屋来。
可她刚掀了帘子进门,就被一卷撕了一半的书劈头盖脸地砸上,将她鬓边上一支红宝石嵌金花心海棠步摇砸落在地,早起花了半个时辰梳好解闷的扶云髻也散开了,一头青丝楚楚可怜垂在二姑娘脸侧,遮住了步摇落下时划出的一道红印子。
谢玉璇捂脸忍住痛楚,训斥弟弟道:“你又作什么妖?难道还想再挨打不成?”
谢元光以为他拿书砸的是个丫鬟,及至看清楚了是姐姐,便语气急冲道:“挨打又怎样?当爹的嫌我,当娘的揍我,当姐姐的也骂我打我,你们干脆打死我好了!”
谢玉璇急道:“我并没有打你骂你!你别闹了,你总这样闹,若传出去,连带我的名声都坏了,我……我还怎么嫁人!”
谢元光呸道:“你一天就惦记着嫁人嫁人嫁人,没过门的姑娘家左一口嫁汉右一口嫁汉,臊不臊啊你,还好意思来说我!”
见姐姐又气哭了,他也毫不嘴软,正待再讽刺一通给自己出气,突然听外头丫鬟怯生生传道:“二姑娘、四公子,谢夫人叫人来传话。”
未等及谢元光发作,谢夫人身边伺候的一位于嬷嬷上前来做过礼,将她姐弟二人扫视一圈,道:“谢夫人叫二姑娘和四公子即刻过去泽兰堂。二姑娘,快去换过衣裳妆发,速去勿迟。”
谢玉璇因十二岁前养在谢夫人膝下,因此也得过于嬷嬷几日照顾。她含泪问于嬷嬷道:“嬷嬷,我姨娘是不是在母亲院儿里呢?”
按谢府的规矩,庶子女一生下来先养在正室身边,是以一辈子都要称正室为“母亲”,而他们的亲娘因是府中奴才,即便得了侯爷的恩准能在子女十二岁时接回,也只能被称为“姨娘”。姨娘照管子女不叫照管,而叫做伺候主子。
有这样的祖宗规矩在,像谢元光那样生下来就在姨娘身边养,对杜姨娘来说是恩宠,可对谢元光来说,就老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不配在谢夫人身边生活似的。他也为此恨了他的父亲和姨娘了。
现在于嬷嬷带几分怜爱看着谢玉璇,安慰她道:“你母亲是叫了杜姨娘过去说话。四公子,你也快换了衣裳去罢,老奴就在外头等着你们。”
她转头看谢元光的眼神就没那么慈爱了。谢元光嚷嚷道:“我不去!”
于嬷嬷严厉道:“谢夫人传唤,你必须去!且不光是你们,连三姑娘也要去的。”
一听还有个“三姑娘”,谢元光就又气又怂。三姑娘谢玉玑素日就好说教他,刚又给了他一个巴掌,是他最恨的一个姐姐了。他常常想等他长大了,有本事了,一定要狠狠报复这个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