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玉玑 ...
-
永平六年,大梁绪京,平津侯府谢府中。
正是草长莺飞、暖风熏人的四月天,侯府中金阁画栋、草木娉婷,说不尽的清雅气派。又兼之今日谢夫人谢夫人正会贵客,因此更比平日里再添一份热闹——
垂花二门内有一处谢府女眷会客所在,名为“秀室”。此时堂内鲜果满案,炉香袅袅,一身满绣蹙金团花纹石绿锦裳的谢夫人端坐于主位,凤纹金钗肃挽高髻,髻下长眉凤目,颇有威仪,叫人莫敢直视。
她正向地下立着的女儿谢玉珠和蔼点头道:“过来见见元嬷嬷,她是你堂姨皇后娘娘的乳母。”
谢玉珠今岁年方十六,正是青春貌美的好年纪,自然知道母亲特地请来元嬷嬷是为了什么。她脸面一红,上前来端端正正向元嬷嬷行了大礼,清声道:
“小女谢家长女玉珠,见过元嬷嬷,祝元嬷嬷身体康泰,福寿绵长。”
元嬷嬷是坐在谢夫人侧首的客座上,闻言便放下茶盏,将谢玉珠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果然身姿娉婷,举止端庄,与她母亲一般的长眉凤目嵌在一张含春粉面上,却因尚不曾历练出威严之气,反倒更显娇美婉转。
元嬷嬷点了点头。她虽已是满头银发,但目光清炯,腰背尚直,衣着素而不陋,行动举止间尽是贵气,正是在宫廷数几十年如一日中磨砺出来的。凭她的眼光,一眼就看出眼前少女虽恭顺乖巧,但眼底却深藏着一丝丝算不上野心的渴望——
元嬷嬷猜她知道谢玉珠在想什么。
谢府是百年簪缨世家,承袭三代侯爵位,单是本家祖上就出过一位状元,两位探花,并两位宫妃。如今,有一族旁支里,也出了个有出息的谢家女儿,正在宫里做着昭贵妃娘娘。谢夫人又有个做皇后的堂姐姐,自然她谢夫人的嫡长女身份就格外尊贵些,若真要进宫为妃,也是使得的。
只是……那宫中的日子,未必就好过了。
元嬷嬷暗自摇头,却听一旁谢夫人笑道:“元嬷嬷,我就直说了——今日请您来,是为着您德高望重,又看人清楚,故想请您为小女留些心,帮她相看些好人家。”
元嬷嬷含笑道:“承谢夫人谬赞了。谢夫人且放心,皇后娘娘也是如此思量,早已嘱咐老身为令千金留意着,只是不知大姑娘自己怎么个想法呀?”
她这一问,有逗趣也有试探。立侍于旁边的谢玉珠一听,顿时又羞又急,红了双颊轻声唤道:“娘!”
元嬷嬷呵呵大笑。谢夫人拉住玉珠手慈爱道:
“我儿,你不必太害羞。女子到了年纪,自然是要出阁。然咱们家不比别家,你身份尊贵,若有对京中好儿郎有看得上的,尽管跟你元嬷嬷说就是。”
元嬷嬷也道:“是了,千金身份贵重,近日提亲之人也颇多,若里头有姑娘挑得上眼的,嬷嬷定为你说和。”
谢玉珠眼目暗垂,羞得说不出话。这一年来,往谢府提亲之人不少,且尽是些贵胄子弟之流,她也并非都瞧不上,只是……
若也能像那位旁族里的谢家姐姐一样,嫁于一个天下最尊贵的男子进宫为妃,方能匹配她的身份、美貌与才情,也能再为本家光耀门楣。可是这样的话,她一介闺阁女子,又如何说得出口……
少女怀春的愁思随着秀室中的悠悠茶香一并飘出,随风散进了秀室右后侧三门内一座偏院。
这座挂着块儿“绿芜居”牌匾的偏院里,住着侯府三姑娘谢玉玑。因为是庶出,又幼年丧母,像今日这等被宫中嬷嬷相看的尊荣,她自然是享受不到的。
不过尊荣虽然不及,热闹却是一样有的。此时绿芜居一个做洒扫的小丫头急忙忙冲进院门,顾不得将手中兰花盆子放下,便兴奋招手道:“小荷快来!西院儿里又闹起来了!”
小荷见她这样,忙丢了扫帚来掩她嘴道:“小菱你小声些!莫叫人听见了。”
小菱环顾四周,正逢无人,于是赶紧与小荷咬耳朵道:“我才路过棠春阁门口,听见里头鸡飞狗跳的,杜姨娘拿鸡毛掸子追着四公子打,二姑娘难过得直流泪!”
小荷啐一口道:“四公子顽劣,日日追着咱们调笑,是该打。就是这会儿谢夫人正和那什么宫里来的嬷嬷在前头说话,要是叫她们听见可不大好。”
小菱道:“就是因为嬷嬷来,杜姨娘气不过才闹呢!她也想叫宫里嬷嬷给她二姑娘相看相看,可谢夫人怎么会肯一个庶女去攀皇后娘娘的高枝儿。二姑娘本来就伤心,偏四公子还跑去笑话她,被杜姨娘听个正着,于是又挨一顿好揍。”
小荷摇头,道:“咱们府里几位公子姑娘都出落得很好,偏就这个幺公子是个混世魔障……真是给宠坏了……”
两人说到兴头,声音越发大了些,连身后何时站了人也不知道。直到一只手在小荷肩上点了一下,一回头,却是院儿里的大丫鬟怀月,正怒气冲冲瞪着她们。
小菱、小荷吓了一跳,忙求饶道:“好姐姐,且饶了我们这遭吧!”
怀月身量颇高,再将双手在腰间一叉,颇有气势。她一说话,鬓边金纱蝶钗的翅膀便微微鼓动起来。她气愤道:“好哇,我叫你去取兰花,你去了这些个时辰迟迟不回,原是听人家墙角去了!花儿给我!”
说着,将兰花捧过细细抚弄一番花叶,蹙眉道:“这可是刚从灏洲送来的,金贵着呢!瞧你,花叶都要给人家摔散了,还杵在这儿说闲嘴,谁又许你们议论公子姑娘们了?”
小菱、小荷连连告饶。可怀月不理,干脆利落道:
“咱们院儿里三不许,你们纵是新来的,也很该知道:一不许生闲事,二不许说闲话,三不许吃里扒外。你们说主子闲话是其一。这若叫人听去了,又要生出是非,说我们绿芜居没规矩,连累咱们姑娘,这是其二。三规既犯了两规,咱们院儿里也留不得你们了。”
怀月说这话的时候,是故意提高了声音,因此院儿里的丫鬟丫头们都默默听着。怀月叫来其中年纪稍大的一个,道:“你是负责管教她们的,你也有责。今儿我把她们撵了出去,你自己罚俸两个月,如何?”
小菱小荷这下便真慌了,淌眼抹泪儿地跪地哭求。这时从廊子上偏屋门内,又打帘子走出来一个大丫鬟。她微提裙角,小心不叫那刚换的茜纱新罗裙拂到廊下花泥,过来含笑道:
“罢了罢了,姑娘可都听见了,难道咱们也跟西院儿一般闹起来不成?”
怀月道:“你既来了,快把这花儿带进去,免得晒蔫儿了。等我打发了这两个就来。”
抱云道:“姑娘的意思,这两个小的刚来不过半月,年幼不懂事,若这就打发了出去,有些苛刻。再者,今日谢夫人会客,棠春阁那边闹将起来,谢夫人是一定会问罪的,咱们犯不上陪着一起挨训受罚。”
怀月道:“既如此,便罢了。罚她二人在自己屋里头跪上三天,一个月没有果子点心吃,三个月不许做新衣裳。你作为管教的,仍旧罚俸两个月,再教她们写会‘三不许’的字,抄上一百遍。都去罢。”
小菱、小荷并那管教的,都说知错再不敢了。怀月又厉声道:
“你们也且都听着:咱们绿芜居素来待你们不薄,月钱比别院的多上一半,四时点心果子随你们吃,每逢节气也有新衣裳给你们做。到了年纪嫁人,嫁妆钱也是足的。就只一样:谁若再犯了‘三不许’,可没有今日这歪打正着的好运气,我定给她狠狠撵出门去!”
抱云也笑道:“就是这样。好了,你们三人且去领罚吧。怀月,咱们进去,姑娘还有事要吩咐。”
两人带了兰花儿,走了廊子进屋。一个看门的小丫头打了帘子,怀月将那盆兰花轻轻搁在屋门口一座白玉石高几上,倒与一旁漏花窗下伸出的芭蕉叶相映成趣,甚是素雅。
隔着一座双蓝孔雀戏水烟纱屏,怀月道:“姑娘今日也太好心了些。若在往日,早将她二人赶出去了。”
里头谢玉玑道:“罢了。这一对儿小姐妹不同于别人是咱们府买来的。她们是自愿卖进府里好给娘治病的,就不必太苛责了。罚是该罚,可不许短了她们的月钱。”
怀月道:“知道,我只罚了管教的月钱。她们也该长长教训,这样一张嘴若学不会何时开何时闭,迟早要闯下大祸。咱们这儿毕竟是侯府,可不是什么农家庄子。”
抱云进来,添了一壶新茶笑道:“快别提这个‘农’字。为着今年收成不对头,姑娘已经寻思几天了?连茶饭也不好好吃。外头两院儿都正热闹,亏姑娘还能坐得住静心算账。”
谢玉玑也笑了,将手中羊毫笔一掷,捧了盏新茶道:
“你瞧这一摊烂账,我能够静心吗?咱们的家底儿都快被人掀完啦。”
说着,便朝摊了一桌的地契、银票、账本之类撅了噘嘴。抱云细心将纸笔收拾了,道:
“咱们也不能单靠这几个钱过活呀。只等姑娘将来嫁个好姑爷,也就一生可靠了。”
谢玉玑摇摇头,朝后仰倒在椅子上。
为着今日见贵客也没她的份儿,又为这些账本焦头烂额,她也无心梳妆打扮,只随意拿一支青玉簪绾了个发,斜一枝半旧白玉兰簪在鬓边,一头青丝就这样凌凌乱乱窝在椅背上。半新不旧的衣袖上,还沾惹上一些墨迹。
就这样又懒又惰的,她慢悠悠闭眼嘀咕道:“好姑爷倒不必了,横竖男人一个也指望不着。我这辈子呀,就一个心愿——发财。”
抱云也摇摇头,道:“姑娘又说这话了。老爷若听见,又要说姑娘你小小年纪,怎么这般老气横秋的。”
怀月掩嘴笑道:“咱们眼下连这些账本都管不过来了,姑娘还嫌钱少哇?咱们绿芜居的钱,只怕已经够造上三辈子的了。”
谢玉玑哼一声道:“不够。若不想靠着别人攀前程,咱们就得多多有钱——越多越好。快,快过来,这账本必定有错,我今日非把错处找出来不可。庄子上那些用了积年的老人,个个儿一百个心眼子,太知道怎么对付我这种出门不便的闺阁姑娘了。可我不信就没办法,能任由他们涮了我的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