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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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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们离开一楼大厅。阿妈回去工作,我则被一个叫阿茹的女佣带去量衣。
阿茹是夫人的贴身女仆,脸上画着两道细细的眉。我多瞄了两眼,她瞪着眼睛问我在看什么。
我如实回答:“你的眉毛。”
阿茹撇嘴:“你看得懂吗?”
我:“像夫人。”
阿茹一愣,随后竟咧嘴笑起来,抚摸着眉尾用眼角余光瞧我:“小姑娘家家,还挺有眼光。”
我没说的是,不仅眉毛,她身上许多细节都有夫人的影子。但她放下手时,长着厚茧的掌心滑过脸颊,划出一道浅浅斑驳,像拙劣模仿者露出的马脚。
下一刻,她抱怨起楼外阳光太晒,提高音量要我跟上。
带我去找裁缝的路上,她有一句没一句聊起贴身女仆的规矩。我听得恍惚,抬头想喘一口气,偶然发现附近二楼阳台处站着一个女孩。
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闪过一抹灰蓝色。
我还想再看清楚些,对方已经转身离开。
阿茹见我没跟上,停下脚步喊我:“做什么?”
我指着那个阳台:“那里头是谁?”
阿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冷笑一声:“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以后你得天天呆在里面伺候她。”
我明白过来,回神跟上她的脚步,踏过地上形似外墙栏杆的阳台阴影。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抱着枕头去挤阿妈的被窝。自从五岁分床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躺回他们中间。
阿爸阿妈也没睡,在我进来前还靠在一处说话,我挤进去后,他们反而沉默。
我没有察觉异样,钻进阿妈怀里:“阿妈……”
“小祖宗。”阿妈掐了掐我的脸,“怎么了?”
我睁圆了眼睛:“阿妈,小姐的眼睛是不是灰……”
我话还没说完,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巴。
黑暗中,她的表情凝重:“谁让你乱说的?”
我晕乎乎摇头,小声回答:“我自己看到的。”
声音全堆在她掌心,被压得很闷。
阿妈抿着唇,好一会儿才说:“别谈论小姐的眼睛。”
我:“嗯?”
阿妈叹口气:“夫人会不高兴。”
“为什么?”我困惑歪着头,“小姐的眼睛明明那么好看。”
像我的猫。
阿妈瞪我一眼,正想开口说什么,我就被背后的阿爸揽了过去。
阿爸问我:“你觉得小姐的眼睛好看?”
我诚实点头:“跟我们不一样。”
阿爸笑起来。
他揉我的头发,劝告道:“睡吧,太晚了。”
“嗯。”我打了个哈欠,顺势窝进他怀里,“我今晚要在这里睡。”
说完便闭上眼睛。
阿妈在背后轻骂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但我能清晰感觉到她撑起上半身,用温暖的手掌帮我掖好脖子处的被褥。
第二天。
木阶梯铺着纤尘不染的羊毛地毯,我费力攀爬,好不容易爬完一段,弯腰喘息时看到身上发皱的裙摆落在金色地毯上。
我伸手,将灰色衣服抓起在手上。
“快点。”阿茹在上方催促我。
阶梯延伸向上,逼仄的富贵在顶端终于找到出口,透出些许暖黄的光。
我们来到主楼二层,走廊很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窗被切割成块状的彩色光斑。人从光斑里走过去,头颅,四肢和身体也分离开来,像被指挥着表演的木偶。
好在我的影子是自由的,它跟着我跳起来,赢得阿茹转头送来的白眼。
我朝她笑,可她并不觉得有趣,很快又把头转回去,同时加快脚步。
走廊尽头,一扇雕花木门半掩。阿茹命令我在外面等待,自己走进去。
没按捺住好奇心,我透过门缝往里张望,移动身形调整到某个角度时,看到一双被白袜子裹得严实的脚,大剌剌踩在暗红色缎面椅子上。
那双脚的主人窝在椅中,怀中抱一块方正板砖。
不久后,我才知道那方正板砖叫书,而这个她最喜欢的阅读姿势,如影随形,烙印在我往后人生的每一幕。
而此时此刻,命运将我们连在一起打成结,伴随着书页被翻动的细微响动,我第一次,近距离对上那双灰蓝色眼睛。
室内不算明亮,少女背着光,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露出脸颊肌肤如早春开放的玉兰。鼻子秀挺,唇角自然上挑,露出中间一点丰盈唇珠。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她那双大而精致的眼睛,灰蓝色的眸光清冷如霜,分明和地上生灵来自不同的国度。
即使我后来人生见过太多绚丽,我仍旧难以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去描述我当时受到的震撼——庄园里那位神秘的小姐,眸色像极了我的猫。
明明置身装潢奢华的主楼二层,我却感觉自己站在爬满野蔓的栏杆边。风很轻,她就躺在我精心搭就的花草堆中间。
我们对视数秒,她收回目光,抬头朝旁边阿茹问了句什么。
阿茹招手喊我进屋,将还有些呆愣的我推到她面前:“就是她,叫什么星星,是夫人为您挑选的女仆。”
“不要。”她回答得干脆,目光像黏在书页上,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把她带走。”
那一刻,我对她手中的东西产生了强烈的好奇,甚至混杂些许妒忌。
我想象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令她的眼神长久停驻,要好看过阿爸亲手栽种的山茶花吗?要绚烂如早春才会飞来的金色蝴蝶吗?抑或是……这世间还存在比她自己还要吸引目光的存在?
阿茹笑得勉强:“我只是听从夫人命令把她带过来。”她把我往前又推了推,害我踉跄两步:“小姐如果不满意,可以自己去跟夫人说。”
这一次,她没有搭话,只是侧过身体背对我们。
阿茹却仿佛得胜,拉着我走到门边:“你留在这里照顾小姐,九点钟小姐要上贵族礼仪课,记得九点之前把她带到一楼教室。”
我困惑:“九点?”
阿茹急着要走,瞪了我一眼只强调:“千万记住了,误了时间小心夫人罚你!”
话落,她带上木门,“砰”一声震得我鼻尖微颤。
房间重归寂静。
我摸摸鼻子,心里其实庆幸她离开。
那个极好看的姐姐还窝在椅子中翻动膝上板砖,我凑过去,伸着头也学她去看,然后对着满页的方块字问她:“你在看什么?”
七八岁的野孩子恐怕并不讨喜,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并不友善,只是出于极高的教养没有直接呵斥我。
“你看不懂?”
我很诚实:“看不懂。”
“你不认识字?”
我记起夫人也问过我相同的问题,有些心虚朝她笑。
“我不懂。”
漂亮的小姐稍稍直起身体:“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她说:“我看你总是在园子里乱跑。”
年幼的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么离谱,我只是惊奇:“你看过我?”
她打开书遮住自己的脸,我只能透过缝隙看到她耳垂有些泛红。
“偶尔吧。”
“我也看过你。”我的话匣子被打开,“上一次,载着你的马车从外面回来,我远远就看到了,跑了好长一段路才赶到主楼旁边。”
她从书后露出那双好看的灰蓝色眼睛:“然后呢?”
我扁嘴:“阿妈发现我,抓着我让我帮她搬东西。忙完的时候太阳落山,门口马车都不见了。”
尽管她遮得很快,但我敢肯定她听完后勾起了嘴角。
我也跟着开心起来,迫切想再找些与她有关的话题:“阿茹说,你要下楼……”
“我不去上课。”她打断我,声音突然变得冷漠,“你去跟母亲说,我不下楼。”
我:“为什么?”
她沉默片刻,目光落到房门口:“你就说,我的鞋带不见了,没办法下楼。”
“鞋带?”我问,“为什么会不见?”
“我怎么知道?”她反问我,又说:“我最近老是丢东西,母亲是知道的,你照着我的话说就行。”
“老是丢东西,肯定是遭小偷了。”我正色对她说,“要好好找,把小偷抓出来。”
这回轮到她呆愣。
她一边打量我,一边用纤白的手指摩挲着牛皮纸的内页,发出“沙沙”声响:“查过了,什么都没找到。”
随后,她朝我倾身:“其实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外套上的扣子,帽檐边的缎花,袖子上的蕾丝花边,裙子上的蝴蝶结,哦,还有今天绑鞋子的丝带。
“都是些小玩意,你说,什么人会偷这些没用的东西呢?”
这段话中大部分名词于我而言都非常陌生,但唯一熟悉的那个小物件勾起我的回忆,我灵光一闪,答道:“我也丢过一颗扣子,还有一包花种。”
小姐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从书本转移到我身上,她问:“找回来了吗?”
“嗯。”我重重点头。
不等她回应,我转身环顾房间,很快选择一个角落直奔而去,随后直接趴到木地板上,眯着眼睛去瞧大衣柜和墙角之间的空隙。
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背后,她穿着厚厚的白袜,脚步又轻,走动的时候像猫一样不发出任何响动。
“……你在找什么?”
“你丢的东西呀。”我回头应道。
她笑我:“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
我“搜查”完一处,又赶往另一个角落,口中回答道:“我的纽扣就是被老鼠叼走的,它们把小物件认成食物叼回窝里去,等发现不能吃,又找个地方遗弃。”
她从后面拉住我,将我定在原地,随后一字一顿:“听着,我的房间里,没,有,老,鼠!”
“没有老鼠?”我的目光落在我们肌肤相贴处,她白得发光的手指正攥着我小麦色手腕。
“呵。”她轻笑一声,居高临下俯视我,“你能想到的只有老鼠吗?”
光从外面照进来,勾勒出她娇好的脸部轮廓宛若新月。
越过她,我看到二楼阳台处有飞鸟掠过。
“我知道了!”我兴奋挣开,一路小跑到阳台,扑向栏杆,惊飞附近停驻的小雀。
她跟出来:“什么?”
“是小鸟。”阳台侧边的墙壁上,恰好有一个泥筑的巢穴。我用胳膊支撑,一下跨坐到栏杆上,随后站起身,朝巢穴步步逼近。
风吹过来,碍事的灰色裙摆在空中猎猎作响,我听到她在底下喊:“你快下来!”
我分神去看她,少女脸上写满惊恐,偏偏那双好看的灰蓝色眼睛亮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