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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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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什么都有了,林迩第一次拿影后不久,学校邀她回去开讲座,宴之当了一天的助理跟班,两人在学校里逛,路过食堂买了个包子,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林迩问他,那会儿为什么给自己送早饭,关键她吃了一冬天猪肉白菜的,他连个馅儿都不知道换。
她喜欢忆苦思甜,宴之却不尽然,每次回想往事都像很艰难似的,皱着眉头,苦大仇深。
他说:“不是说了,帮助同学。我当时要是不给你送早饭,你都不定能活到这时候,不吃早饭多伤胃。”
林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笔下多少男主角对女主角说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话,他从来没跟她说过。
她干脆问:“你就说是不是在追我吧。”
宴之咧嘴笑了:“一个包子,一杯豆浆,你也太好追了吧,最佳女主角。”
他这张狗嘴就吐不出象牙。
可是那个时候确实,哪有那么多山盟海誓,深情厚谊。她对他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他对她则是出于美的追求。
当晚林迩让他给自己写情诗,宴之一副“你又抽风了”的眼神,敷衍地抽了张纸,赐她一张符咒。
林迩打开电脑的Word:“给我打出来。”
他懒洋洋地答:“好的,领导。”
一分钟过去,林迩靠在桌边的打印机动了,吐出张纸,上面是最简单的五号宋体,三行情书。
我爱你贫瘠的灵魂,
爱你在地下室点化春光,
爱你冬夜雪地上冰晶似的鼻涕。
那年冬天,蜚声国际的大导冯骥进校园为筹备三年的新片选女主角。
那是林迩的第一次机会,命运女神当然没有眷顾。
论相貌她是公认的表演系多年来最漂亮的一个,论成绩她每门都名列前茅,当时是作为老师推荐去参加的试镜。
结果冯骥看中了她们班一个资质平平的女生,那个女生也是他们这级第一个演上大导制作女主角的,率先出了名。
林迩坐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看着雪落雪停,浑身凉彻底了,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她并非从小在夸赞声中长大,在他们那个偏远的小镇,评价一个女人都是从婚育角度出发的。十六岁那年镇长来家里给他二十八岁的儿子说亲,像是他那个小学都没读完的丑儿子牺牲多大似的,要求林迩结婚后至少得生三个孩子,林迩早熟,知道他是嫌她瘦弱,怕影响他们家继承香火。
当年陪堂姐去北京考电影学院,她偷摸给自己也报了名,结果家庭条件好的堂姐没考上,她考上了,才算离开那个地方。
学费是她妈背着爸回娘家借了一半,另一半林迩在工厂装了一夏天的牛奶,后来发现钱还是不够,最后一周她上的是通宵的夜班,时不时还要被主任揩油,她当时以为自己要死在那个厂子里了,可她没死,她就得换个活法。
进了电影学院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好,她每天洗漱都照镜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看,而老师们说,她是天赋派,将来肯定要出大名的。
她也许是飘了,如今在现实面前跌了第一个跟头,新塑的世界观也跟着崩塌了。
宴之在水站始终没等到她,帮她在老板面前找了个借口,表格也帮她写完了,其实他还是会好好写字的,只是不经常写。
回宿舍路上,要不是他文艺病犯了,忽然想去人工湖那边看看雪景,可能就遇不到“卖火柴的小女孩”了。
林迩跟个雕塑似的坐在长椅上,身上都是雪,黑色的棉衣融于夜色,连个帽子都没戴,双颊都快冻出高原红,宴之没忍住,噗嗤笑了。
她听到声音抬头,看到宴之笑出八颗牙齿,显然是猜到结果故意的,她本来想用最脏的脏话慰问他,嘴刚张开,嗷的一声就哭了。
她又想起身去打他,可全身都冻僵了,扑通跪在地上给他拜了个早年,宴之笑得身板都在颤。
四顾无人,她直接开嚎。
宴之静静地观赏了几分钟,上前踹起一滩雪溅在她身上,简直就是霸凌。
他说:“喂,我看过你们系的演出,你在台上哭得漂亮死了,现在怎么这么丑?”
她像一只绝望的小狗,原地刨雪,哭声渐弱。
宴之更加过分:“你去参加冯骥的试镜不会也是这么哭的吧?他把你赶出去了?”
他的嘲笑激发了林迩一向藏得很好的野心与狠绝,骤然止住了哭声,本想面目狰狞地抬头剜他一眼,事实却并不如所愿。
她的鼻涕流得老长,配上红鼻头、红脸蛋,可能更像个傻子,毫无杀伤力,宴之真忍不住,抿嘴笑个不停。
“别笑了!有纸没有?”
“冰天雪地的我上哪儿给你弄纸?”
“你写稿的草纸呢?”
“水站太冷了,我没带。”
鼻涕还在摇摇欲坠,两人短暂对视一眼,就看懂了彼此的意思。
他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在农村,随手擤下鼻涕一甩,手指在墙上蹭蹭就完事儿了,根本不用纸。
林迩刚要义正言辞地摇头,宴之连忙说:“你别摇头,赶紧的吧,一会儿结冰了。”
多年以后林迩都无法释怀那天的场面,那年冬天北京最大的一场雪,他们确定关系,开始了多年的相恋,而在那之前,她当着宴之的面表演了个徒手擤鼻涕。
擤完了宴之还说:“你再抓点儿地上干净的雪洗洗手指。”
林迩把蹭上鼻涕的手指插进雪地里,感觉非常的不好,她当时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去。
宴之突然弯腰把她捞了起来,林迩的棉鞋便宜,根本不防滑,下意识抱了他一下,宴之贱嗖嗖地说:“同学,要加钱。”
林迩赶紧松开,他却把她拽了回去,顺便牵上了她的手,塞进自己热乎的口袋里。两人谁也没说话,默契又缓慢地在人工湖边散起了步,纾解她冻僵的身躯。
还是他先开了口,娓娓道来:“你可能看冯骥的电影不够多,他所有的片子我都看过,他喜欢用新人,爱到校园里去选人,可不是选你这种全系第一的三好学生。说难听点儿,他就要笨的、差的,白纸一张,由他来调教,节奏都跟着他来,所以他的作品其实同质化挺严重的,都是那一套。
你别看你们系的老师都夸你,回回给你高分,大戏也选你当女主角,这不完全是好事,反而把你困在架子里了。那些导演为什么要选大学生啊?就是趁你没学什么呢,你这种学得过分好的,在他们眼里,油了,他们要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根上还沾着土……”
他啰嗦了半天,也不知道林迩听进去多少,接着,她忽然抱住了她,在他耳边说:“宴清然,咱们在一起吧,我今天都这么惨了,你总不能让我情场也失意吧。”
他显然愣住了,也可能是熬了好几个夜出去通宵看冯骥电影的原因,没什么精神。
“你说话啊?你聋了?”林迩催促道。
他说:“行啊,我也觉得我应该情场得意一下。”
他的期末作业被老师批得屁都不是,成绩是倒数第一。
他们就那么草率地在一起了,要说当时有多喜欢彼此,根本没有,年轻时想那么多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