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网》沈卿伊

14、他也痛

　　第二天一早，葭思照旧笑容灿烂地与他打招呼。
　　“前一阵子都是光想着我自己了，庄哥哥今天有什么想做的吗？”
　　真巧，就在庄晓望着院里的冰雕渴望留下些什么时，她开口询问了。
　　【做冰雕吧。】他写道。
　　“好啊，想雕什么？”
　　庄晓毫不犹豫：【你。】这样你走之后，我还能有个小念想。
　　葭思露出疑惑。
　　庄晓不想让葭思现在就不开心，好歹做完冰雕再说。
　　为了不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他又补充道：【和你。】
　　葭思露出了然的神情。

　　取来冰块，葭思利落地凿出大致轮廓，速度放慢下来，全神贯注地雕刻。
　　庄晓目光一刻未离葭思的面容，她的一颦一笑早已刻在他心里，他还是看不够一般。
　　她做事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庄晓竟渐渐从中看出几分自己的影子。原来他们两人之间潜移默化的影响已这么大了吗？
　　难怪她常常喜欢托腮盯着自己看，原来是这样的心情，他理解当时的她了。

　　葭思雕刻完自己的那个，庄晓的目光才移到她手中的冰雕上。
　　葭思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但她手中的这个冰雕没有灵气，是死板的。
　　他在她雕好的冰雕上比划了几下，葭思照着改，竟与他之前雕过的那个不差什么了。
　　见庄晓点头，葭思心中有数了，拿起一块冰从头来过。
　　有了刚刚的经验，葭思完成这一个比上个快多了。

　　庄晓第一时间就发现葭思的表情变柔和了，视线往下一瞧，她正在雕刻他的脸。
　　他一时心绪难辨，欣喜有，难过也有，分不清哪个更多些。
　　与雕刻她自己时的纠结与苦恼完全不同，她的眉目越来越舒展，嘴角也无意中微微翘起，手上动作一刻不停。
　　雕刻完，葭思兴奋地征求他的意见：“怎么样？有要改的地方吗？”
　　庄晓垂眸，这就是她眼中的他吗，他也有这样活泼的时候吗？原来他笑时是这样的啊……见过了这样的自己，再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庄晓突然无法忍受现在这样的自己，突然有想毁灭的冲动。
　　“庄哥哥还有什么想做的吗？”她的声音还留有余悦，把庄晓心中的那把火吹得稍稍小了些。
　　让她离开的话就这么又一次搁浅了。
　　【我们去后山看日落吧。】算了，看日落的时候跟她说吧。

　　两人到山顶时正赶上了日落中最美的时分，葭思整个人沐浴在霞光中，她微微仰头露出优美的颈，美得惊心动魄，庄晓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葭思目不转睛地看日落，庄晓目不转睛地看她。
　　直到她脸上的光线暗了几分，庄晓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葭思转头含笑问：“怎么了？”
　　庄晓知道自己的话一旦说出去，这样的笑容马上就会消失不见。
　　他转而写道：【真美啊。】算了，等会再说吧。
　　葭思赞同道：“是啊。”
　　“好久未曾见过这样美的落日了。”

　　在最后一抹余晖中，庄晓写下：【我们等日出吧。】

　　看日出的最佳位置在别处，庄晓落后一步，跟在葭思身后。
　　葭思坐在蒲团上，看庄晓对着月亮写字。
　　【讲故事吧，你讲，我听。】他想多听听她的声音。
　　葭思问：“庄哥哥想听什么？”
　　【都行。】
　　“好。”

　　葭思讲的故事都是他以前对她讲过的，他知道过程和结局，但经她绘声绘色地讲述，倒多了几分不同的趣味。
　　后来她讲困了，倚着身后的树睡了。
　　庄晓舍不得睡。
　　日光乍现的那一刻，庄晓的心抽紧了。
　　他的手在快要触碰到葭思的时候停住了，庄晓暗暗叹了口气，本打算摘个树叶瘙她脸从而叫醒她。
　　一抬眼发现这是棵梅树，满树的梅花开得正好，他改变了主意。
　　在他的不断敲击下，梅花簌簌而落，落了葭思一头一身。
　　葭思悠悠转醒。

　　光芒万丈中，庄晓在地上写：【我们分开吧。】
　　葭思震惊地跳起来反对道：“不行！我不同意！”
　　“我是那种人吗！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葭思快哭出来了。
　　【我不是小孩子，我能照顾自己。】
　　葭思不停摇头，明确表示拒绝。
　　就知道说服她并不容易，庄晓叹息。
　　【我看到你跟他了。】
　　葭思疑惑，庄晓提醒她：【上元节。】
　　葭思有一瞬间的慌乱，急道：“我可以解释的，那时我……”
　　庄晓打断她：【我很感谢他。】
　　葭思更疑惑了。
　　【很久没见你露出那样的神情了。】
　　葭思低头道歉：“对不起。”
　　庄晓一笔一划写得极慢。【这三年，除了笑，你的脸上再没别的表情了。】
　　【这不是你了。眼神灵动，爱哭爱闹，会撒娇会发脾气，淘气可爱，那才是你。】
　　庄晓憋回眼泪，继续写：【葭思应永远是鲜活的。】
　　葭思仍低着头。
　　【你难过，我亦难过。】庄晓也模糊了双眼。
　　一时间，这方天地的时间好似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葭思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去城里，你留在这里。”
　　他懂她是怕他无处可容，于是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让……我常来看看你。”
　　庄晓摇头：【不要来看我。】一看便有牵挂，便会更痛。
　　若真有他能够变回来的那么一天，他会去看她。
　　【你没有对不起我。十余年来，得你相伴，是我之幸。】
　　葭思嚎啕大哭，不能自已，庄晓低下头跟着默默落泪。

　　下山之后，葭思说第二日一早走，庄晓同意了。
　　到了第二日，葭思说午后走，午后说晚上走，晚上说第二日走。庄晓都依她。
　　一周之后，庄晓不得不硬下心肠赶她。否则，她永远都走不了了。

　　葭思走后，庄晓成日坐在过年时她雕的冰雕当中。
　　他面前的是他那日要求葭思雕的他们俩。庄晓盯着缩小版的葭思一眼不眨，她刚走他就已经如此思念她了，以后可怎么办。
　　他能习惯的。

　　刚开始，庄晓还能记得葭思离开多久了，到后来，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好久好久。
　　长时间没人同他说话，庄晓整日浑浑噩噩。
　　某一日，他站在崖顶，竟有纵身一跃的冲动。
　　幸而片刻后他醒悟过来，狼狈地跑掉了。他不能死，若他明日变回来了呢！

　　自这次后，他很少再去后山，整日待在葭思的屋里。
　　屋里与她走前分毫不差，好似主人只是外出了，不多久就会回来。
　　庄晓知道，她不会回来的。她重诺，他让她不要来，她答应了便会做到。
　　庄晓翻开葭思留在这里的书，竟发现自己很多字不认识了。
　　没人与他说话，他也无需写字交流，终日也不思考，他越来越像蜘蛛了！庄晓被这个发现吓得直冒冷汗，慌乱不已。
　　镇定下来后，他再去看书，之前不认识的字慢慢记起来了，他顿时喜极而泣。从这日起，庄晓每日看书。
　　待所有的书都看过一遍，他又从头看起。
　　又是雪落下的一年，庄晓已能够全部背下来了，他照旧翻开了书。
　　与其说他在看书，不如说他在看字。只有在看字的过程中，庄晓才觉得自己尚且还是人。

　　又全部读完一遍，庄晓开始抄书。
　　抄到后来，他觉得无趣，眼见角落的蜘蛛网，他突发奇想：我能会织网吗？
　　观察加自我摸索，庄晓用了三天时间磕磕巴巴织出了一张网，虽然比较差，但他很满意。总会越来越好的不是吗。
　　渐渐熟练了之后，庄晓试着在网上写字。他找到了新的乐趣，织网抄写书上的内容，之后织网与自己对话，后来又织网写下自己的故事。
　　他没忘记他一直在等，等着能够去见葭思。
　　在此之前，他要活着，人一样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