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网》沈卿伊

13、她痛

　　生活对现在的庄晓而言，都是日复一日地睁眼看周围。他现在已不能做什么，每次看葭思生龙活虎地做这做那，他才有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
　　对他来说，活着的最大期望就是明日一睁眼发现自己变回来了。
　　这一期望，他等了三年，依旧还只是个期望而已。他不禁生出这期望遥遥无期的悲凉失落感，尽管如此，他不敢丢掉这期望，这是他每日坚持下去、活下去的动力。

　　除夕之夜，葭思应景地穿上大红冬袄，特地梳洗打扮了一番，描黛点脂，整个人如一颗水灵灵的樱桃，喜庆又可人。
　　她笑嘻嘻地说道：“庄哥哥，我们来剪窗花吧！”
　　庄晓在一旁看她忙碌。
　　葭思先在红纸上绘出要剪的花样。笔走龙蛇，线条遒劲有力，落笔行云流水，仿佛已画过千百遍。
　　若不抬头看，庄晓会生出执笔之人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实在是与他之前画的太像了，他抬眸凝视葭思。
　　往年他画时她都是在一旁托腮观看，很少动笔，没想到她竟暗暗记住了。
　　也难怪，毕竟她一直都很聪明啊。
　　想当初她刚学画画时，庄晓目光变得连他自己都不知的柔软。
　　彼时他们在流浪，生活艰难，靠他卖画得的一点微薄收入买些衣食，他没日没夜地画，可能卖得出去的没几张，他急得直欲薅头发，在那种急躁的心情下作出的画可想而知。在这个时候，小小的她用怯怯的眼神同他说也想学画画，他看得出她是想帮自己，在那样紧张、期盼、乞求诸种情绪交织的目光下，他心里的那股郁气突然散了，他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口答应下来。那时，每天教她画画的时候，是一天中他最放松的时候。他没想到，她很有天赋，虽然一开始画得惨不忍睹了些，但每一次都在进步，后来他调试了各种教法，她还是缓慢进步。按理说不应该啊，他不懂，但很快释然了。总归还是进步的，慢点就慢点吧。
　　猛虎下山，鸭子戏莲，老鼠娶亲，鹿鹤同春……她笔下的纸一张又一张不停地换。
　　庄晓的目光从惊艳变为惊讶，因为葭思刚刚完成的这一张图不是别人，正是他，确切地说，是以前的他。
　　画上的他正举杯侧身而坐，看样子像是喝醉了。
　　庄晓酒量很好，很少醉过。他仔细回想，这应该是六年前的乞巧节那天。
　　那天他无意中见到了葭思屋内有一个完成一半的鞋，她藏得很好，若不是意外，他不会发现。那鞋一看就是男式的，除了给他再没别人。晚上他好心情地与葭思对饮，不觉间喝的多了些。他记得那天似乎还发生了别的，但他怀疑是自己喝醉产生的幻觉。
　　“庄哥哥，我……”
　　葭思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她慌乱无措的样子，他立即猜到了她在顾虑什么，先行写道：【我很喜欢。】
　　庄晓有些手痒，十分想动手补上当时的她，可他有心无力。葭思像是知晓他的心事般，将他所想落到了纸上。
　　画上的女子一手举杯一手支颐，与左侧画上的人遥遥相对。
　　葭思剪下来，一手拿一个，笑道：“你看是不是正好凑一对，我们把他俩贴一起好不好？”

　　庄晓站在窗前盯着窗上举杯对饮的两人，不知再有这样的场景是何时？甚至于，还能不能再有这样的场景呢？他在心里叹息。
　　葭思捧出一坛酒，走到他身边，笑嘻嘻地对他说：“没有酒应景，哪能叫过年呢！庄哥哥，我们一起来喝酒吧！”
　　酒在小泥炉上温着，这方安静的天地给火苗燃烧的声音放大了数倍，炉上酒沸声渐渐增大，葭思给庄晓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自顾自喝完这一杯，葭思立马又给自倒了一杯，怀里的酒坛始终没放下过。
　　庄晓张了张嘴想说酒饮多了伤身，之后才想起自己不能说话，又闭上了嘴。算了，她心里也不好受，喝就喝吧。
　　远处烟花乍响，一朵接一朵地绽放于夜空，葭思的双眸刹那间鲜活起来。庄晓目不转睛，他很久没见到葭思这样生动的笑了。虽然她平时总是笑，但那笑意多不达眼底，甚至能从深处找出几分悲凉。
　　“庄哥哥，新岁顺意。”葭思双眼眯成一弯月，双颊酡红，醉意鲜明。
　　平日他一向克制自己，与她保持距离，只因他知她不喜它。而今，她醉得一塌糊涂，他才三年多来头一回颤颤巍巍伸手轻轻触碰她一下。左右她明天就会忘记的。
　　扶她躺到床上，庄晓看了她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庄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回来啊……我好想好想你。”
　　庄晓顿住脚步，她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僵硬地转身，她闭着眼呼吸均匀。
　　庄晓看她半晌，突然逃也似地离开。
　　他蹲在窗下，眼中明月渐渐模糊。

　　初一一大早，葭思一趟又一趟地从后山搬冰，庄晓跟她跑了几趟之后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坐在满地冰块之中，葭思手握冰凿利落地凿冰，凿出了庄晓记忆中的画面。
　　几乎每到冬天的时候，他们都会做一些冰雕放门前。只因葭思曾说每天一出门看见它们心情都莫名地好。
　　他们雕日常见到的所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无论多复杂都能雕得栩栩如生。但他们不雕人像。之前有一回，庄晓雕了一个葭思，葭思雕了一个庄晓，他们把他们放一起，可惜只保存了一个冬天，春夏之交的时候化掉了。虽然只是雕像化成了水，但总归也是自己，这种感觉很怪异又很难受。自这以后，他们再不雕人像了。
　　烛光给院中的冰兔子、冰马、冰莲花、冰房子等二十余个冰雕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色彩，似在梦里。
　　庄晓目光落在葭思红肿的手上。往日她十分调皮，冰凉的小手要么往他脸上一贴，要么往他怀里一揣，冷得他一激灵，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握住她的手帮她捂暖。如今的他……庄晓默默转身。
　　等他拿着温水再次出来时，葭思抱膝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心中似被刺了密密麻麻的洞，放下水杯，想靠近她，又在她抬头的瞬间退回去了。

　　这两天她精神很差，庄晓很担心她，夜里放心不下，便来看一看。
　　刚进来就听见她在说话，没听清她说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她正哭，声音含含糊糊听不清内容。隐约听见似在喊自己。
　　“庄哥哥，大蜘蛛好可怕呜呜呜……虽然知道那是你，可我还是怕呜呜呜……而且它好丑呜呜呜……”
　　“因为是你所以我可以不讨厌它，但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上它呜呜呜……我真的很努力地试过了呜呜呜……庄哥哥……”
　　旁的没听清，这几句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庄晓愣住了，心里像被油煎过了一般。唉，辛苦她了。
　　说完葭思仍紧闭双眼，表情痛苦。
　　梦魇了吗？庄晓隔着被子推了推她。
　　费了好半晌，葭思才睁了眼，惊恐地斥道：“别过来，你走开！”
　　饶是刚刚已有过一轮打击，这样直白的厌恶还是令他感觉喘不过气。
　　“庄哥哥！庄哥哥我怕，你快来！”她无意识地喊。
　　庄晓来不及沉浸在悲伤中，她现在这种情况实属不正常，他又推了推她，试图叫醒她。但她只费力睁一下眼便又合上了。
　　这可怎么办？庄晓人生中第二次如此着急。原来的他当然可以直接抱她去医馆，现在这么无能的他能怎么做？
　　床上病得不省人事的葭思低声哼了哼，庄晓很快下定了决心：不能就这么不管她，若真不小心被人看到了，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她现在的样子连起来都没办法，庄晓犹豫了片刻，事已至此他不能不碰她了，希望她醒来后不要回想这一段才好。
　　折腾了一番，庄晓终于把她弄到了自己的背上。

　　庄晓一路疾行，所幸夜已深，城中无一家亮灯，没人瞧见他俩。
　　在医馆门前，庄晓把葭思放下来，使劲敲了好几下门，之后一溜烟地跑到树后。
　　不一会儿，医馆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周大娘瞧见倒在门口的葭思瞎了一跳，忙喊人帮忙把葭思抬了进去。
　　庄晓目睹葭思进门之后，医馆大门重新合上，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时方有时间回想今夜的一切，庄晓十分后怕，幸好是夜晚，不易被瞧见，若是白天……他都不敢想。到了此刻，庄晓才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他害怕她离开，可他未想过，若她有事他什么也帮不上，到最后她出了事怎么办？
　　庄晓垂下头，他不知自己何时成了这样自私的人。

　　不知她何时会好，庄晓日日到城外的树林去爬树，望着城里一呆便是一天。
　　葭思始终没从医馆中出来。
　　这一天，庄晓照旧爬上树，望见城中人们挂起的花灯才恍然发觉：原来今日是上元节了。莫名地，庄晓突然很笃定葭思今日会从医馆中出来。
　　等到午后，葭思果然现身了。
　　她看起来脸色好多了，庄晓很高兴。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耍百戏的陆续现身，飞叉，二鬼摔跤，吞刀，吐火，顶坛子等应有尽有，杂耍艺人们使出浑身解数来吸引人们驻足。
　　难得今日这么热闹，她多逛逛再回来也好。庄晓心道。
　　葭思停在顶坛子的艺人前，左侧一柄飞刀朝她飞来。
　　她似正看得入迷，浑然不知已身处险境。庄晓看在眼里，喊又喊不得，急得要从树上蹦下来。
　　下一刻，突然从对面冲出来一个男人，他拥过葭思，一把将她带离。飞刀与他们错身而过。
　　庄晓体会了一次劫后余生的欢喜，幸好，幸好。

　　庄晓视线中相拥的两人分开，互相说着话，该是葭思在道谢吧。
　　而后那男子手指向哪处，葭思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前方的一家面摊，庄晓很久没见到吃得这样香甜的葭思了。她吃得开心，他也跟着开心。
　　坐在葭思对面的陌生男人突然伸手去摸葭思的脸，葭思没有躲开。
　　庄晓突然觉得心被刺了一下，这样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了，以前都是他为葭思擦嘴角，如今他的位置换作了另一个男人。
　　他更痛的是如今这样的自己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为葭思做许多事了，就像葭思生病的时候，他像个废物一样什么都做不了，连照顾她都不能。若……她身边能有个人，于她也是好事。
　　他们两人在赏花灯，她在笑……是开心的笑，不是每日见他的强笑。庄晓不想再看，默默转身，独自走在漆黑的路上。

　　这一晚，葭思没有回家。
　　这一晚，庄晓在漆黑的家里思考了一晚上。
　　他决定放她走，放过她。他希望她真正开心，而不是每天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