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的半竹马兄弟》易四三

42、第 42 章

　　徐熙推开门，人还没站定，就气喘吁吁在屋里巡视了一圈，却只看见了正抽着旱烟的徐正军：“爷爷我……我妈呢？”

　　徐正军抬眼看着站在门口的孙子，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没在这儿，今天早上去派出所了。”

　　徐熙一愣：“去派出所干嘛？什么时候回来？爷爷”

　　徐正军深吸了一口烟，才慢慢道：“她回来迁户口。”

　　“迁……迁户口”徐熙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又问了一遍，得到了一样的回答后失神的问道：“那她还过来吗？”

　　“她说事情办完要来收拾东西。”

　　徐熙眨了眨眼，呆呆的点了点头：“哦……”

　　徐熙走了进来坐在徐正军的旁边，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自己的脑袋突突的疼，嗓子干的冒烟。一直没顾得上的感冒好像加重了。

　　他坐了会儿实在坐不住，又起身道：“我去睡会儿”

　　徐正军看了孙子一眼，猛吸了一口烟，接着长长的叹了一声，没说话。

　　自己的孙子他怎么不了解，这两年他这个儿媳妇和家里的联系越来越少，甚至后面直接打不通电话找不到人了。徐熙没找他妈闹过，也从来不在他面前提，只是在自己的周末和寒暑假的时候出去打工。

　　老爷子看在眼里，他老了，不中用了，连像年轻人一样出去搬搬扛扛挣些力气钱都不行。岁月腐蚀了他的身体，曾经的铮铮铁骨如今也只剩下一把朽木。但只要他还能动，能喘，总不至于让自己和熙宝饿死。

　　他的孙子，这么懂事的一个孩子，还那么小，以后就只有他这么个不中用的老爷爷陪他了。

　　徐熙爸死的早，所以他从小就懂事。令徐正军欣慰的是，他的孙子没有因为家里的贫困而养成个自卑怯懦的性格。他乐观豁达，正直善良，还和他爸爸一样都格外喜欢读书，徐正军以前在老家也教过好些年的书，统共也没见过多少学生用功到这份儿上。

　　徐正军盯着打开的窗户外天光大亮下的海棠溪，无声的叹了口气。

　　一双枯槁粗糙的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厚厚的老茧磨的徐熙脸皮刺痛，他没有躲开，费力的睁开眼皮，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头发掉的差不多了的的老头，张了张口：“爷爷”

　　没有声音
　　徐正军看懂了徐熙的口型，轻轻的拍了拍他，一贯中气十足的声音此刻也柔和了下来，带着无奈的怜爱：“熙宝生病了，不说话啊，好好躺着。”

　　徐熙有气无力的看着爷爷，想问他话。
　　徐正军瞧着徐熙的样子，就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你妈还没回来，别急，回来了我肯定喊你、”

　　徐熙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喝了口老爷子端过来的水，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

　　他是被一阵翻箱倒柜的撞击声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半夜了，窗户外面已经黑尽了，屋里晕黄的灯光不知已经亮了多久了。

　　徐熙先是看见了披着外套走进来的爷爷，然后随着视线的移动，又看见了蹲在一个衣柜箱子前翻找东西的女人。

　　浅灰色的大衣，里面套着一条连衣长裙，收拾的精致头发，眉毛看着也是纹的，一张嘴涂的通红，看得出来她努力想把自己打扮成一副最近城里很时兴的那种中年妇女的模样，不过常年在车间工作下蜡黄的肤色，堆满皱纹的眼角，松弛的皮肤，都可以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擅长保养的那种女人。

　　让人一下子就能联想到的应该就是那种农村女人。她们会在要外出时尽心尽力的拾掇自己，努力让自己给人一种“光彩照人“的感觉。

　　李雪梅就是那种农村女人。

　　她嫁给徐熙的爸爸的时候才十九岁，村里所有女人都羡慕她嫁的好，因为徐熙他爷爷当过兵，又是他们那个村里小学的校长，在那一片的地位可不一般。他的儿子也就是徐熙的爸爸，大学生，还要不得了一些。

　　他们都觉得自己走了狗屎运，嫁进了金银窝，每当村里的女人用羡艳的眼神看她的时候，李雪梅也真的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不错了。

　　三更半夜，外面的筒子楼里一片漆黑，整栋楼中，唯二亮着微弱的灯光的就是徐熙他们家了。小屋里面暗黄色的光并不亮堂，女人动作间在墙面上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

　　徐熙睫毛轻颤了两下，终于看清了蹲在那里的人：“……妈”

　　徐熙轻轻喊到

　　李雪梅找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着床上的儿子，不过她很快就又低下了头，又继续找了起来：“你醒了”

　　“孩子他妈，这大半夜的找什么东西，明天再找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陪孩子说会儿话吧”徐正军道。

　　李雪梅没抬头：“我明天就要走，东西今晚要收拾好”

　　徐熙下床的动作一顿：“明天走？”

　　徐正军斟酌良久，无奈中又带着一丝微弱的请求：“回来了多呆两天吧，你们娘俩也好久也没见了，总要留下来陪孩子两天。”

　　李雪梅收拾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站起身，看着屋里的两人，长年累月的工作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很多，蜡黄的脸上仍然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的样子。她重重的吐了口气，才语气无奈似的宣布道：“老爷子，小熙，我结婚了”

　　徐熙找不着自己心跳的感觉了，只觉得每一次的呼吸都格外的累，他的心脏比人的话还要重。

　　而这人还在继续

　　“对方是认识了好几年的，徐熙他爸爸也死了这么多年了，这些年我又养着他还得照顾您老，我觉得我对你们徐家应该也算仁至义尽了。”

　　屋子里静的落针可闻，徐熙甚至不由自主的连呼吸都放轻了，爷孙两都沉默无声的听着女人的话。

　　“老李和我认识好几年了，他人也可靠，两个月前我们结的婚，他一直知道我有个儿子，但是他没孩子，我和他还打算再生一个，徐熙现在也长大了，还有两个月就要满十八了，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以后……”

　　“你是要他不读书了，出去打工？”徐正军对这个儿媳妇一直都是心里念着她的好的，就算近两年发生的这些事儿，可他一个长辈，也能理解这些年轻人不容易，也就没说过什么，不过现在在他看来，是他想错了。

　　李雪梅声音一下子就尖锐了起来，她大声辩驳道“那书读那么多有什么用，徐熙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厂里比他还小的小伙子姑娘一大堆，人家还不是年纪轻轻就出来挣钱了，噢他现在这么大了家里条件又不好，还继续养着他在学校里玩儿，那人家都说了，读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他现在才高二，那万一以后还要上个大学，人家都说了，那大学没个十几万是读不出来的，咱们家这个条件，将来还供个大学生……”

　　徐熙垂着眸，静静的坐在床边，听着李雪梅的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楼下不知是哪家的醉汉回来了，嘴里不干不净的报着一个又一个身体器官的名称，回声甚至传到了徐熙他们这儿，又不知道是那个被吵醒的居民打开窗子破口大骂……

　　这种充斥着满是生活气息的低俗场面每天都在东屏溪轮番上演。

　　外面的声音徐熙其实听得并不清晰，连带着屋内李雪梅的一句句话也像是穿过一重重远山传入耳中，听的朦朦胧胧，似真非真。

　　徐正军用力拍了两下桌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读点书是碍着你了还是要了你的命了”

　　“我说了，我打算和老李再生一个，他也不想我操心太多，以后我都得靠他养活，又怎么来养他。读书是好啊，您儿子倒是读了不少书，结果呢，中了个屁用，您二老当时供他读书容易吗，到头来白忙活一场，捞着什么了？”

　　徐正军猛地咳嗽了起来，他费力的又拍了两下桌子，没说出话来。

　　李雪梅见他这副样子，略不自在的撇开眼，还是硬下声道：“我又没说不认他了，他要是愿意，跟着我去那边进厂，像他这样大的，在那儿一个月能挣四五千。”

　　”你不供就算了，我供他”徐正军烟也不抽了，他冷着脸沉声道。

　　“你，拿啥供他？你还能去卖肾不成”李雪梅道

　　“还没到咳咳咳……咳咳那一步”徐正军又咳嗽了半天：“我知道这些年你也不容易，你要结婚我没意见，可是你不能真的不管孩子啊，他才多大”

　　“他都成年了，往年这么大的小伙子都可以结婚了，我还管他”李雪梅开始争辩“我回来除了迁户口还有就是想和你们说清楚，老李也不想我和他结婚了还记挂着这边，以后……”

　　“我不找你”沉默了半天的徐熙终于开口了，他缓缓抬起头，看着这个生养过他的女人，格外平静：“以后我不会去打扰你了”

　　李雪梅一愣，表情怪异的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徐熙对上她的眼睛一字字的道：“我不会找你要钱，也不会打扰去你的生活，放心”

　　徐正军嘴唇嚅动，他看着孙子，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话说到了这份上，李雪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看着儿子，缓了语气：“小熙，你也不要怪妈妈，你现在是还没进入社会，等你以后进入社会就知道了，读再多的书也没有你在外面得到的多，妈妈这些年在外面也不容易，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还算牢靠的人，对妈也好，妈也想过过普通人家的日子……”

　　徐熙没停李雪梅后面的话，眼睛出神的盯着地面，半晌后表示理解的挤出一个“嗯”字

　　李雪梅生了一双单眼皮，嘴唇很薄，眉毛细长，不管是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一副刻薄强势的模样，就是这个样子的女人，曾经在他爸死后独自拉扯他，照顾爷爷，这么多年。

　　那个时候，村里有多少大妈大姐三五个聚在一起常常嘴碎的念叨的都是某某某家的女人出去打工跟别人跑了，谁家的女儿在外面认识了野男人，回来找男人离婚……

　　徐熙不喜欢听那些大妈聊天，可每次从她们身边路过被叫住的时候，他还是会笑嘻嘻的和每个人打招呼，接两句话。

　　后来为了能多挣几个钱，李雪梅去了沿海，那边好进厂。说来说去，她前后的变化到底是因为他，就像她说的那样，自己拖累了她许多年。

　　徐倒也没有觉得太难过，他甚至还一度觉得自己内心很平静。

　　凡事都讲就个过程，他现在已经过了最难以接受的时候了，比起从前的年少无知，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至少可以坦然面对了。

　　现在发生的一切，他早就想到了，没有意外，就不会太难受。

　　……

　　“这房子也不值几个钱，买的时候用了您儿子留下的钱，我也不要了，就留给您和我儿子了”李雪梅收拾好了东西，握着拉杆打量这所房子，然后目光移到坐在床边久久未动的儿子，缓了语气道：“小熙，你别怨妈妈，我这些年也不容易，你爸爸死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我好的，妈妈也想过过自己的日子，虽然现在妈妈走了，但是，你要记住一点，我永远是你的妈妈，你也永远是我的儿子，妈妈以后还是指望你的。”

　　徐熙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他嘴皮子干的起了皮，他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干皮就瞬间被撕裂。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钻进了嘴里。他不甚在意的抿了抿嘴，眼神还是没从地面移开，迟钝的应着他妈的话一句句话：“嗯……噢……好”

　　李雪梅不知道是心大还是不在意，完全没注意到自个儿的儿子此刻不在状态，她竟然还笑了下：“小熙，如果你愿意，咱不读书了，跟妈妈走，将来也能混出个名堂来。”

　　徐熙抬头，看着他的妈妈，缓慢的道：“妈，这里还有爷爷”

　　李雪梅一噎

　　这些天天亮的是一日比一日晚，屋里昏暗的的灯光逐渐失去了它的作用，远山之巅也露出了鱼肚白。人在灯光下的阴影中的轮廓也明晰了起来。

　　谁家养在阳台上的公鸡开始此起彼伏的打鸣，这一夜，竟就这样过去了。

　　李雪梅从座位上起身，徐正军也站了起来，她看着儿子，还是道了句别：“小熙，妈妈走了”话一说完，她就拉着箱子就往外走了。

　　徐熙没吱声，也没起身，昨天躺了一天本该好点的感冒像是加重了，他想起身说：“我送你”只是三个字，半天没能说出口。

　　他静静地看着李雪梅出了门，身影从窗户上略过，听着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直至消失，再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一点儿余音。

　　人来人往，人聚人散，从出生到死亡，每个人都会历经无数的别离。人海茫茫，李雪梅走了，真的走了，以后再也找不到的那种，徐熙一想到这儿，心中疯涌而至的生离的痛堵塞在他的心口，苦涩无限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