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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   阿斯塔不确定地问:“我该说祝贺吗?”
      “不,”这个词伊诺克说得很迅速,但后面的话又变得迟滞了,“这本来不该发生的,全是我的问题。”
      “唔……”阿斯塔又问,“她长得漂亮吗?”
      真失败啊,阿斯塔想,我不该帮他找话题的,况且这话问得也太没尊严了,他一听就知道我在难受自己没有漂亮到足够他这样认真地对待——搞得就好像不仅我有那么肤浅,还觉得他也和我一样肤浅似的。不过伊诺克没有向她投来嫌弃的目光,他干脆就没有看她。
      “不好说。”他答道,“她自己觉得很难看,我觉得还好。”
      尽管仍然无意识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波动,阿斯塔还是没忍住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伊诺克盯着面前桌子上的纹路,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当然,也可能他只是装作没有注意到,他总是这样。
      “而且她最近笑得多了,”伊诺克说着,语速又变得更慢,“有时我会觉得她很美。”
      有时?阿斯塔想,最近你都没在她面前出现过,怎么会看见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噢,要不然就是只有阿斯塔看不见他,反过来并非如此。会是那样吗?
      阿斯塔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伊诺克不仅不准备再说话,脸颊上还泛了红,才问:“你觉得她有多喜欢你?”她很庆幸自己的声音没有发颤,但感到自己脸上也在发烧了。
      “我不知道。”伊诺克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可能很喜欢。”
      “啊,那我希望她人还不错。”阿斯塔说,“不然,那对你来说该是种侮辱了,是吧?”她说着就笑起来,假装笑得没心没肺,好骗过她的心,让它相信自己根本就不痛。她提着嘴角把嘴咧得很开,眼睛也眯起来,却还小心翼翼地在变窄了的视野里观察着他。她观察到他咽了一口唾沫,微微抿起的唇显示出他咽得很困难。
      “很难说她人怎么样。”他有些踌躇地说,“她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点,她自己也知道。”
      情理之中的回答。“那真是太不幸了,”阿斯塔说,“你们俩都是。”
      “太不幸了。”伊诺克喃喃地重复道。
      阿斯塔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她很坚强,坚强得说得上是可敬,”他接着说,“这个世界对她真差啊,要是我肯定早就受不了了。但她还能笑着说她喜欢我,即使我从来没给过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哦,是吗,”阿斯塔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她勇敢,真诚而直率,有时还很敏锐;她不算很聪明,有很多事她都不明白,但她对清醒的追求比任何人都更激进。”他说到这儿瞟了她一眼,而后又接着盯着桌子,不再看她,“她强横地向跟自己接近的人身上要求认同,即使没有人愿意陪她清醒。
      “我曾经觉得她在挑衅我们——‘我们这些人’,但现在想来,也许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的嘲笑。她属于世界的另一面:不光鲜、不体面、一直被我们这些人视而不见,但切实存在的一面。这世界的两面在我的认知里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可是她不许我忽略她,也连带着她的世界一起。
      “她太热烈、太纯粹、太实际了,粗糙、稚拙但尖锐,足以刺破我聊以□□的粉饰。”
      阿斯塔没想到他这样话少的人能连贯地说出这么多句子来。伊诺克自己好像也挺惊讶,他扭过脸来看了阿斯塔一眼,看见阿斯塔也在看着他,就又低下头去。
      “我还以为你才是那个‘尖锐’的呢,”阿斯塔说。他没回答这个无聊的双关语笑话。
      阿斯塔一直好奇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现在她知道了:他们不是一路人,她是来自阴面的、注定属于边缘的,偏偏比她的同类都要张扬……
      “我明白了,”阿斯塔总结道,“她让你不舒服了。”
      伊诺克没说话,仍然低着头。阿斯塔知道他听见了,只是不敢看自己。
      “那你就告诉她啊,”她镇定地、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明白晓畅地告诉她你不想被她这样的人接近,对她说你看到她就很难受。她要是真有那么喜欢你的话,肯定再也不会来纠缠你了。”
      伊诺克轻轻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你该告诉她的。”阿斯塔沉着地指出,“她不会生你的气,她想要的是你的坦诚,不是你的怜悯。”
      “不,”伊诺克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局促地移开目光,“这完全是我的问题。她很好,我很感激,而且我……”
      他像是被后半句话卡住了。阿斯塔微微偏过头,眯起她那双浅色的、瞳仁靠上、有点儿斜的眼睛看着他;他在她强势而专注的凝视下只得把它吐了出来。
      “……不想真的失去她。”他的声音又变得微不可闻。
      “那就说你觉得她人还行,但是需要她跟你保持距离。”阿斯塔说,她不再那样看着他了,“——这总没什么做不到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么镇定,就好像这件事真的跟她毫无关系一样。
      “我……我做不到。”伊诺克说,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也不希望这样,但我真的做不到。一旦她不在我身边,我就清晰地知道我希望她没有那么喜欢我。我曾经设想过如果明天之后我活下来了,而她没有,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可是她活下来的概率比我大多了,而她对我又那么……”
      “所以你觉得让她讨厌你更合适?”
      伊诺克没回答她,阿斯塔知道他不说话就是承认了。
      阿斯塔又问:“这就是‘我需要知道但你不想告诉我的’?”
      伊诺克点了点头,栗棕色的发丝垂在他的眉毛上面,在他点头的时候轻叩他的前额。阿斯塔看着他,突然觉得有很多话可说。
      “你觉得你很高尚吗?你觉得你做得很高明吗?”阿斯塔把上半身往前探,朝左边——伊诺克那边拧过去。她凑近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你觉得这些事不该让我知道,那你找我来干什么?真虚伪啊,你还是受不了没人知道你有多高尚多高明。我早该知道你是这种人的,发现你每次都要等到我来了才会拉开椅子的时候我就该知道。”
      阿斯塔感到自己激动起来了,有某种她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的、潮水一般突然涌上来的情绪猛烈地冲击着她。她知道自己的呼吸正在变得急促,心也跳得更快;那种复杂又强烈的情绪急切地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可是她出于某种同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压抑了它。她的声音仍旧是冷的,但胸口在发烫。
      “是你说要一个解释的。”伊诺克小声说。他把头偏了偏,躲避她的目光。
      阿斯塔问他:“你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拒绝我吗?”
      “我不是。”
      “现在又不是了?”
      “一直不是。你是……唯一一个……我会指望能理解我的人。我原以为自己能……对不起。我必须道歉,都是我的错。”
      “是吗?这么听着你确实是挺自私的。但是你觉得道歉就管用了?”
      “我……”
      他没能说完,因为阿斯塔打断了他。她问:“我该感到很荣幸吗?”
      阿斯塔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刚才的那些话都是为了释放因他而起的情绪才说的。可是那情绪正变得越来越强烈,这样涓涓细流的疏导远不够免大坝于决堤。阿斯塔在想自己要听到伊诺克说什么才会原谅他;她很清楚自己是想原谅他的,但她无意也无法去引导他说那句足够她心软的话,尤其是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看着我啊,”阿斯塔说,她的声音提高了,“你妈妈没教过你说话的时候应该看着人吗?”
      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她了。他的脸红得厉害,像她曾经很熟悉的那样;但他的眼眶也泛着红,这是她没见过的。
      “她教过,”他带着些气声说。
      阿斯塔盯着他的眼睛;她怀疑他在害怕她——就像他说得那样,她太硬、太有棱角,即便什么都不说,单是存在就会刺激到他。她看着他那副怪可怜的样子,居然觉得有些愧疚。可是她不想安慰他,毕竟他让她那么难受过。
      “你现在很难受吗?”她问,“给你个建议,可以学学我:坐在地上哭一通,这样就没人跟你一般见识了。不过那不是个好主意,连我都已经很久没再那么干。”
      “我很抱歉。”他说,好像在努力让自己看向她的眼睛,但他的目光还是不能聚焦。
      她说:“我没事。”
      他又说:“我很抱歉。”
      她也又回答:“我没事。——但是本来不必这样的,这全是你的错。”
      伊诺克又低着头不看她了。
      “你觉得那个女孩儿会感谢你的用心良苦吗?”阿斯塔说,“嚯,你真觉得她会为你有多伤心吗——她前一年还愿意替德拉科去死,第二年她最喜欢的人就换成你了。你觉得她第二次走出来能花多少时间?你用自己的经验为她考虑,真不错,但她不是你父母。你也一样,你是你自己,不是纳西莎,不是雷古勒斯也不是你爸爸——”
      “但愿如此。”伊诺克呛了她一句,“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他突然看向她,那双漂亮的、眼眶泛红的棕色眼睛显然是带着些责怪的意思。阿斯塔被他看得心虚了——他是对的,他要是死了,她当然会很伤心的。她从他那儿除了守护神咒还学了那么多,就像夏普先生觉得自己欠着纳西莎的;他是她不在一个年级、有一定距离却很敬重的朋友,也像雷古勒斯之于他爸爸那样。而且阿斯塔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她才十来岁,比不上弗利女士那样决绝,但他要是死了,她当然是会很难受的。
      “你觉得你让她讨厌你了,她就不会伤心了?你不是知道她有多喜欢你吗?”阿斯塔立刻换了个角度指责他,“你觉得在你活着的时候照顾照顾她的感受会比死了之后再照顾她的感受更让她不高兴吗?”
      “我不觉得我值得她那么喜欢……”
      “可是她觉得啊!”
      伊诺克叹了口气。“你应该挺讨厌我的吧?”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阿斯塔说,“那太好了,如你所愿,我真是太讨厌你了。我一直讨厌你虚与委蛇的客套、自以为是的傲慢,还有跟条狗似的颠儿颠儿地跟在韦斯莱后面低眉顺眼的样子。”还有你的包容、体贴和温柔,她想,我最讨厌的是你让我狠不下心来讨厌你。阿斯塔发出今晚最尖刻的一声冷笑,既是嘲笑他也是嘲笑她自己。
      她又说:“哦,对,还有你的口音,最多也就糊弄糊弄金妮·韦斯莱。水蓝儿怎么想我不知道,你觉得我听不出来你是什么背景吗?”
      阿斯塔说话的时候就隐约觉得伊诺克根本不会生气,她总是没法让他按自己的意思生气。果然如此。
      “很正确,格林格拉斯,”伊诺克说,“你说得很正确。”他好像一点儿也没被冒犯到,甚至笑起来了。阿斯塔看着他,一点儿也不想笑。
      “我们本来不必这样的,可是你就是没法不去想以后的事……”她说,“你总是说未来如何如何,可是现在呢?我们难道不是活在现在的吗?”
      但凡你再高尚一点儿,把你那自作聪明的计划贯彻到底,不让我到这儿来听这些话,你都能把事办得体体面面的,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但凡你再自私一点儿,别那样推开我,给我一个机会,我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让你后悔,直到我们任何一个人先走一步。可是你偏偏不够高尚又不够自私……阿斯塔想,而我偏偏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太不幸了,”她最终说,“我们俩都是。”
      “——格林格拉斯,”伊诺克说,他叫她叫得很和气,好像突然变回了她所最熟悉的样子似的,“你说过你想要有人看着你。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你已经在D.A有了那么多朋友,在球队也是。等到十一月,你作为找球手抓住金色飞贼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看着你……”他说到这儿,就看着她笑起来,笑得像他以前喝了黄油啤酒的样子。阿斯塔没法不承认自己是真的很喜欢看见他笑,可是那些话让她听着也是没法不难受。
      阿斯塔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把手伸进她的口袋里。
      “别,“伊诺克说,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但是阿斯塔还是从口袋里把那精致的小玩意儿拿了出来:祖母绿宝石拼成用于预测未来和安神助眠的草药,银色的蛇是字母S的形状。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阿斯塔说着,把它放在手心里,然后把手放在桌子上,“但是……”
      “不,它就是你的。”伊诺克说,“别想太多了,请你收着它,就算是为了我。”
      阿斯塔不太确定她该做什么,就稍稍倾斜她的手掌,想让那枚漂亮的胸针滑到桌子上。但是伊诺克突然伸出手,打断了她的动作。他迅速但轻柔地拨动她那瘦长的四指,让它们合起来拢住那枚胸针。阿斯塔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拇指已经无意识地搭上了食指的第二个关节,而他的左手正覆在她轻轻握成的右拳上,微微发着热。
      阿斯塔握住那凉凉的小玩意儿,慢慢抽出手,把它放回口袋里。她把自己的手往外抽的时候,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指关节。她的手回到口袋里的时候,刚才温热的触感似乎还在那儿停留着:他的右手被剑柄磨得很粗糙,左手上却保留着原始的柔软。
      阿斯塔看向他,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他问:“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他没把他的左手从桌子上拿下去,而是把左肩向前探,干脆向右转过身,面对着阿斯塔。阿斯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终于同样专注而稳定地对上了。他的眼睛亮闪闪的,那厚重而温润的颜色曾让她联想到雨后湿润的泥土。他厚实的皮肤有蜂蜜一样温暖的色泽,却总能冷冰冰地把他有温度的感情都隔在里面。但她现在知道那皮肤下有炽热的心在跳动、有滚烫的血液在奔涌了,因为他的隐瞒终究不是天衣无缝的,今天他放任那点儿自私占了上风。
      “唔,夏普,”她轻轻地说,“你会跳探戈吗?”
      伊诺克眨了眨眼睛。他卷曲而上翘着的、在月光下微微发亮的睫毛扑闪起来的时候,阿斯塔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样摄人心魄的东西。但他接下来温和地笑了,于是那双形状标准的眼睛就带上了他个人的特色。他的眼睛像这样微微眯起来的时候,阿斯塔想,得用“美”而不是“漂亮”来形容。
      “别这样,格林格拉斯。”他安静地说,“你的家族比我的干净得多,有得是更好的选择。”
      “得了吧,”阿斯塔反驳道,“我们没有人是干净的。”她解开外袍的扣子,把那枚胸针从口袋里再一次拿出来,端端正正地别在毛衣的左前襟。然后她站起来,把脱下来的外袍搭在椅背上,背对着他看窗户外面的月亮。
      今天的天上只有月亮,没有星星,就跟他们第一次在这儿跳舞时一样。不过那次是华尔兹,做那些动作不需要脱外套。月光那么皎洁、那么明亮,怪不得他们没人想起来开灯,这也跟那时一样。不过她今天穿了皮鞋。
      “别抱太高期望了。”她听见伊诺克在她背后说,“明天以后,你或许会需要当作今天什么也没发生呢。”
      “闭嘴吧,夏普,你今天说的话够多了。别再跟我说什么明天,现在你还活着。”
      阿斯塔说着朝他转过身,露出她身后刚刚出现的摆着留声机的小桌子。她看见伊诺克已经把他的外袍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他的椅面上。
      “现在我们都还活着。”阿斯塔说。她看着他,反手把唱针放在唱片上。
      伊诺克说得对,阿斯塔的神态确实对她的相貌影响不小。她那张瘦削的脸一向让人觉得棱角太硬,今天倒显得清刚。
      音乐响起来之后他们就都没再笑了,他们都学过跳探戈是不能笑的。阿斯塔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走错一步。她紧张地盯着他,试着去配合他的意图,可是他的意图似乎就是迁就她的即兴发挥。等到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舞曲已经接近尾声,不剩几个乐句了。
      最后一个音落下时她背对着他。阿斯塔那种复杂的情绪尽数化作一种难以抗拒的冲动,驱使她转过身,伸出手臂把他环住——她本就不想抗拒它,因为不管引起那冲动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是爱还是感激,是惋惜还是埋怨,它正证明着他们的生命在此时此刻的鲜活。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有温热的液体流过她苍白的脸颊的时候,她抬起手擦去它们,免得沾湿他的毛衣。他没有推开她,而也把他的双手轻轻覆在她的后背上。
      她突然想起首席挑战赛上他那副羸弱的躯体;现在她看不见它了,也许是因为他正被她毫无保留地、紧紧地拥抱着。她低下头,模糊的视野里只有月光在地板上静静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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