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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 10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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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对,伊诺克想,这是个老毛病了。每当他喜欢谁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必须得找个可以向她让步、可以为她作出妥协的地方才行,尽管人家很可能根本不需要。
他有点儿愣住了——他隐约记得他的前女友们似乎也都说过类似的话,而且毫无疑问是她们再也受不了他了的前兆。现在阿斯塔也在和她们一样指责他了,而他就跟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不想被自己的女朋友判定为“实在受不了”。甚至比以前更受不了:他本来是希望这个晚上能过得很和谐、很温馨、对他接下来想做的事很友好的。
伊诺克望着阿斯塔发怔。每每他的预期和规划已经被打磨得完美无缺、像风平浪静的湖面一样清晰地映出未来的走向时,她都能轻而易举地激起足以搅动整个湖面而使其上的景象完全碎灭的涟漪。伊诺克想过他今天也许可以事先服些福灵剂,但最终还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尽管他自己也知道可能会很难。它果然很难:现在谈话的导向和他俩之间的气氛都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他的控制了。为此伊诺克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阿斯塔的错。
“对不起,”他对着她愣了好一阵儿才终于急切地说,“我知道你想听我说某一句特定的话,我也很希望我能把它说出来,可是我现在真的——真的——真的没法理解你的意思。我……我请求你问得更明白一些,不然我实在……实在想不出来你想听什么。我知道那样会让它显得……显得不够真心实意,但我保证一定会诚实回答。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可我还是不想……不想你对我……不满意。即使是退而求其次,我也真的很希望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
伊诺克并不擅长像阿斯塔那样随口说出大段的连贯流畅的话。害怕对方等得不耐烦而不得不逼迫自己尽快地吐出一些词汇来坦白心迹的时候,他的语言就尤其支离破碎。
他该怎么向她承认,当年她离开他的时候,就好像是在他心上硬生生地挖下去了一块儿?伊诺克实在不能接受任何人像这样对待他——好吧,实际上这事也只有阿斯塔一个人干过:她先是强硬地在他的世界里划开一个口子挤进来、占上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又在和周围一圈愈合在一块儿之后突然狠心地抽离出去,留下一个边缘很不整齐的、在许多年里都会隐隐作痛的、谁也补不上的空缺。真的谁也补不上——就连水蓝儿也不行,因为水蓝儿一直都牢牢地长在另一个位置上。
阿斯塔看着他的神情很复杂:伊诺克能识别出从刚才延续过来的恼火和新出现的迷惑,而且知道她被他吓着了。他的确不常这样;伊诺克知道自己在阿斯塔心目中的形象一向是平稳安定而可靠的,很少像这样急躁又脆弱。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这样咄咄逼人。我不想让你紧张的,真不好意思。”
这话也许是诚恳的,但是语气冷得让伊诺克不得不去害怕阿斯塔是否已经对他相当失望。这下事情很麻烦了:他只知道十一年前自己错在不该一言不发地、被动地接受自己不想要的结果,可现在他即使能强迫自己说些话,她听了还是不高兴。
他们非得这样吗?这没道理呀,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都相处得那么融洽,伊诺克可以确定地说阿斯塔一定和他一样认为他俩能凑在一块儿是件很美好的事。他真的不想——真的不想——唉,真是的,凭什么德拉科和水蓝儿就比他们俩更配得上一帆风顺的爱情?
“你能不能别这样,阿斯塔?”他痛苦地说,“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合你的意——我实在不愿意再失去你一次了。请你告诉我,我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把你留下来——”
阿斯塔还那样看着他,可是往后缩了缩脖子。“你不用这样的,”她说道,目光躲闪着,“我也不是存心想让你不舒服。你也不必这样紧张,好像没了我就不行似的。”
可能真的不太行。有那么一瞬间,伊诺克很想对她说:可是我今天本来准备……但他没说出来。如果他俩真要因为这次谈话分道扬镳,他还想给她留下个不那么自以为是的形象。但是她看上去并不像十一年前那样笃定决绝地要离开他——这不是他的错觉吧?
“好吧,我承认,我实在舍不得有你在我身边的感觉。”他投降似的说,觉得头皮发麻,“抱歉,我确实挺自私自利的,没法不想把你留下来。”
现在她肯定要很看不起他了。天边的夕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刺眼了?他真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一贯竭力掩藏的那一面,可是为了留住她而向她隐瞒真实的自己感觉同样很不好。那属于一种欺骗;如果这种恶劣行为的对象是她,就更加不可饶恕。从这个角度上说,他不应该为说了那样的话难受的;可是她要是为此觉得他不那么值得自己喜欢了,他还是会觉得很痛苦——
呃,伊诺克怯怯地想,她好像没有。阿斯塔望着他的那副神情简直是包罗万象,但没有失望的意思。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发现她看起来好像要哭了,就赶紧去摸纸巾。她一共在他面前哭过两次;如果她今天再掉下眼泪来,他就比德拉科多害她哭一次了。
还好阿斯塔没有真的哭出来。伊诺克很想抱抱她以示安慰,又害怕她会更难过。他正要再说两句很笨拙的话,阿斯塔就先他一步开口了。
“我很抱歉,伊诺克,我没想让你着急的。”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把头低下去了,“我总是很爱无理取闹,我很感谢你一直对我这样宽容。”
“那我能不能认为,”伊诺克小心地问,“你不是要跟我……”
“我压根儿就没那么想。因为……”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也小了不少,“因为你跟我说过你也挺喜欢我了。真的,这是我的问题,我很抱歉。”
伊诺克简直没听见后面的话。他如蒙大赦,又觉得很有自信能处理接下来的情况了。他突然觉得晚霞真是灿烂。
“但我还是不高兴你像那样……那样……我不知道你是觉得我需要你放弃许多东西还是你自己必须时不时做些牺牲才高兴,可是你能不能别那样想方设法地委屈自己,就算是……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伊诺克忙不迭地点头。“对不起,”他说。他想了想,把“我是真的很想再往前走一步,想让它更容易被你接受”咽了下去。他没想好那件事是不是要换个日子再提。
“你想要的那句话——我想要的那句话,你这就算已经说出来了。我就是真的很希望在这儿陪着我对你来说比起道德的负担能更多地是件……本质上就更愉快的事。”
“我当然——当然——”他很焦急地回答她,“我一向很高兴能和你在一块儿待着。我以为我说过——说过很多次。”
“我……我很抱歉。你说得对。所以我才说是我的问题,”阿斯塔低着头说,“我总觉得我需要很多很多的证据来确认你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是高兴的……来确认你仍然觉得高兴。”
“我当然高兴了!”伊诺克压低了声音喊道,“我表现得不够明显吗?我真的很高兴——”然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样一边说“我很高兴”一边露出气急败坏的表情很可笑,就扭过头不看她。可是紧接着他想到这是可耻的逃避,又不得不转回来。他以为阿斯塔会愤恨地在他胸口上锤两下,可是她没有。她扑上来把他抱得紧紧的,双手死死地按着他的肩胛骨,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对不起,”她伏在他肩头说。伊诺克感到她抖得厉害,就自作主张地也抱住她,试图把她在自己怀里固定住。
“你别再说对不起了!”他说,“你没有一件事对不起我的。要是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就好了:如果我一开始就说你让我觉得很幸福,根本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伊诺克自己也不知道后面该说什么了。他不想接一个太重的词,因为他俩已经眼见着要言归于好。这最多算个小误会,什么也不影响,对吧?甚至——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这么想——还让他们更近了,因为阿斯塔就相当于在说自己爱的是这个真实的他、不仅原谅而且乐意接受和满足他的并不脱俗的愿望。想到这儿,他又觉得这个小插曲不太影响他的计划了。
“我真怕你在委屈自己忍受我——因为你不像我一样任性,不会像我一样一旦觉得自己不够快乐就急着脱身。我总怕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你觉得你欠我的、不得不这么做。我从来不觉得你欠我什么,可是你总是这么高尚、这么讲礼貌……”
伊诺克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我永远也没法对你足够好了,他想,我对你再好都理所应当,因为我是这样爱你;可是同时我也觉得我对你有所亏欠,我再也没有机会把它们偿还回去了。
这话也许能向阿斯塔解释清楚一些事情,可他实在没法说出口。说不定写出来会好一些;他可以把一张羊皮纸塞在她手里然后转过身,假装不知道自己在上面写了什么。据他母亲说,他父亲当年就干过类似的事情。伊诺克决定今天回到宿舍里就立刻去写;他相信自己一拿起笔就有得是话可以写。你留在我身边能让我拥有许多东西,伊诺克想这样告诉她,它们远远超出了高兴这个词能描述的意义,而且超出的那部分我也一样舍不得失去。
伊诺克和阿斯塔远不像德拉科和水蓝儿那样天然地心灵相通。可是,他们既然像这样希望能长久地相处下去,就必须得尽最大的努力想办法相互理解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