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卷》人间闲逛

12、第 12 章

　　罔镇这个名字算不得好，听着晦气，饶是寒山行走江湖多年，也没见过这般死气沉沉的镇子。
　　那请他们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临江观的观主，姓张名存瑁。
　　同道请同道，也是稀奇。寒山看着那道士，修为有只是不精，也没什么修行根骨，只能在这破道观中混口饭吃。
　　那道士见他们来，局促的搓了搓手：“两位仙人。”他一笑露出缺口的牙，拱手的时候那破了毛边的袖子，扎眼的很。
　　原风聘看着这人寒酸，心中动了同情：“你这修道的，也过得这般清苦。”
　　张存瑁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这不是小地方，修行不易嘛，二位仙人里面请，我给两位说说这镇上的事儿，那水鬼可是害了不少人了。”
　　他二人进了那道观，里面的摆设也简单，张存瑁住的屋里，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个八仙桌，几个歪树墩充个凳子。那些法器黄布都堆在地上。这院里还有一间小房子，大开着门，看来是给他们住的客房。
　　原风聘有些嫌弃的看着那树墩凳子，垫了手帕才坐了。
　　张存瑁给他们倒了茶，红铜色的茶水，闻着一股子腥味儿。
　　“两位仙人远道而来，照理是该先歇歇的，可这镇上的水鬼闹得凶，不敢不先说。”张存瑁笑的时候，很有几分憨厚，不像是修道的，倒像个淳朴的庄稼汉。
　　“你那信上也没说这东西闹得凶。”寒山把信拿出来：“怎么我们一来，你这话就变了。”
　　张存瑁有的是应对的智慧：“这凶与不凶，还得看是对谁。对您这些名门大派的修士，自然是不凶的。可对我们这些小门小派的，这就够要命的，自然是大凶。”
　　这话拍了马屁，看样子这人也只是面相憨厚。
　　“这些事对我们玄一门来说，自然不算是事。”原风聘乐的有人说玄一门的好话，四舍五入就是夸他师尊了：“你仔细说说，那水鬼到底怎么害人的，到现在害了多少人了。”
　　“这水鬼几年前便有了，也不知来历，年年拉人入水，但都没伤过人命，大家每每凑些钱，让这观里做个法事，也就完了。”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叹了口气：“可是今年，是出人命了，淹死了一个孩子。”
　　他这话没说完，却不再说。
　　寒山听出话里有话，正想要问，可原风聘却是一拍手，以为知道了来龙去脉：“想来这水鬼胆子是大了，还敢害人，我们这就去除了他。”
　　一个小水鬼，也确实不值得看。
　　寒山揉了揉鼻子，他知道这水鬼是真，但兰师在这里放的夺命的东西也是真。
　　可他们刚出那道观，就见一个穿着布衣的少年，站在那道观门口，直愣愣的盯着他们。
　　“你们是来除水妖的吗？”那少年大概十一二岁，比寒山小几岁，同样是瘦瘦小小的。
　　“我们是来除水鬼的。”
　　“可我弟弟不是被水鬼杀的。”那少年扑通一声跪下：“他是被水妖吃了，好大的妖怪，一嘴的尖牙大青皮，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兰师放的水妖闹事了？寒山古怪的歪了歪头。
　　见少年见他不信，接着说道：“那些人连我弟弟的尸首都没找到，就说是水鬼抓人，可那不是水鬼，真的不是水鬼。”
　　那张存瑁见这少年捣乱，听了一会儿，看他越乱越凶，赶紧呵斥：“你这小孩子，胡说些什么，那明明就是水鬼，哪里来的水妖。”
　　“对啊。”寒山笑了：“这水鬼和水妖价格可不一样，你们要是瞒着我们，我们立刻便走。”
　　张存瑁连连摆手：“二位莫听他胡说，我们这里哪里来的水妖，就是水鬼罢了。”
　　“我弟弟就是被水妖吃的。”那少年见张存瑁阻他，竟是直接冲过来，将人撞翻：“我和我弟弟一块去的水边，就是水妖吃的，不是水鬼！”
　　张存瑁被撞得四脚朝天，那破洞的鞋也飞了起来，他气急败坏的从地上爬起来，拽住那少年就往那道观里推，那少年扒着那门栏，苦苦哀求：“两位神仙，两位神仙，我弟弟真是被水妖吃的，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张存瑁一使劲，直接掰开少年的手指，一脚把他踹了进去，赶紧把那道观门一锁，任凭那少年在里面大喊大叫。
　　张存瑁擦了把汗，接着解释道：“我们这真没有水妖，这孩子是被吓傻了，胡说八道，我们这一条浑水江，灵气稀薄。哪里养的起妖。”
　　这倒是实话，就这破地方，人参养在这儿都能养成萝卜。
　　原风聘往里面瞅了一眼：“我看也未必，就是真有妖，我也能除了。”
　　自然是有妖的，寒山心道：专门等着你的妖。
　　那张存瑁又是一阵好说歹说，信誓旦旦说着他们这没有妖，只是鬼。
　　他们三人到了那江边，这江没有名字，因为水浑就得了个浑江的名号。加之这江里没什么鱼虾，又不是交通要道，水又浑浊不能饮用，就成了一条无用江，但这镇上的人要出去，是定要从这江上走的，所以平日里，这江上除了少少渔船外，还有一条渡船。
　　原风聘是想着来大展身手的，只见那剑拔了出来，寒山眼瞅着这人就要用引雷术，就多问了一句：“你觉得这引雷术能不能劈死这水鬼。”
　　原风聘觉得他问的奇怪：“这引雷术自然是能劈死的。”
　　“可若是这水鬼不在这水里呢？”
　　“水鬼不在这水里，还能在哪儿？”
　　“水鬼的道行深的话，是能在这白天上岸的。”寒山倒不是胡说，他也不是想帮原风聘，只是这钓鱼不能心急。
　　“所以？”
　　“所以我们得先知道这鬼在不在这水里，免得打草惊蛇，让他跑了。”
　　原风聘见他说的有理，挠了挠头：“可那引魂灯没了，我该怎么找。”
　　“这个简单。”寒山笑嘻嘻的拿出一张红纸，叠上一只小船：“把手伸出来。”
　　原风聘乖乖伸手了，寒山取了他一滴指尖血，抹在那纸船上。那纸船刚放进水里，便鱼儿一般摆着尾慢悠悠朝着那水中游去。
　　“跟着吧。”寒山招呼这看傻了的两人上船：“跟着它，就能找到那水鬼。”
　　木船上三个人，直勾勾的盯着那水上一只红纸船，看着怪异的很。
　　张存瑁忍不住问了一句：“这真的能找到水鬼。”
　　“这你得问他。”这话是对着原风聘说的。
　　原风聘觉得怪的很，自己好似成了这纸船，又好似不是这船，飘忽忽的在空中看着三人看纸船，他说不说这感觉，猜不出这怪。只好一声不吭看着那纸船飘摇，那纸船停在一处不动了，转了个圈又转一个圈，那水面起了小小的涟漪，开了一张嘴，把那船吞了下去。
　　“有水鬼吗？”
　　“没有。”原风聘也不知自己怎知道，但脱口而出：“这水里现在没有水鬼。”
　　“果然是能上岸的。”寒山也不慌：“那咱们就在这岸上找到，那水鬼离不开水太远。”
　　“上岸？”原风聘问了一句：“那能上岸的水鬼是不是很厉害了。”
　　“据说是。”寒山没吓唬他，这能上岸的水鬼确实是厉害的很，能杀了他最好。
　　他们三人上岸后，是分开去找那水鬼的，即便能白天上岸，那水鬼也只会躲在阴冷的地方，吸一些阴冷地气，往那些地方找，最合适不过。
　　这镇上有一处荒坟地，原本是大户人家的祖坟，后人走了之后就荒废了，这几年更是连那棺材板都露出来了，确实是阴邪的地方。
　　这处荒坟自然是归寒山去寻，至于原风聘，他说要沿着这河道走一遭，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寒山看着那乱石滩，莫说蛛丝马迹了，就是这河滩上死一匹马，那石头一掩，你都找不到一根骨头，但大少爷的脸还是不能打的。
　　那荒坟入口，是一截断开的石碑，石碑上什么污物都有，早已看不清楚字迹，寒山知道身后有人跟着，从他出了那河滩就一直跟着，鬼魅一般。
　　“出来吧。”寒山实在不想跟他玩猫抓老鼠的游戏：“你到底想做什么。”
　　跪在道门口的少年，又是直愣愣的瞧着他，“我弟弟真是被水妖吃的。”他灰头土脸，以为寒山能帮他：“为什么没人相信。”
　　寒山没跟他解释为什么，这世上的事儿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我信你弟弟是水妖吃的。”寒山摸了摸鼻子：“你别跟着我了，你跟着我，我总觉得你要在背后给我一刀，吓人。”
　　说罢，他也不管这小子是什么表情，朝着那荒坟口的木桩子踢了一脚，便大摇大摆的进了那坟园子。
　　寒山瞧着那残的石碑，被扒开的坟口，四仰八叉朝天摆着的尸骨，想着这人死了还是一把火烧了好，埋在地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还得再见一次天，他前世倒是死的快，骨头渣子都不剩。
　　那人还是跟着他，寒山索性提起衣摆坐在一开裂的棺材盖上：“既然你这么想跟着我，那你也别闲着，这坟窝子我肯定没你熟，你替我转一圈，瞧见什么奇怪的，回来告诉我一声。”
　　寒山撑着下巴瞧着他：“我就替你找水妖。”那少年破布似的眼睛里着了火：“好，我这就去找，你可不许哄我，不许骗人。”
　　“不骗。”寒山看着这少年立马起身去找，心中冷笑。
　　寒山见他走远，缓缓站了起来去找那只水妖，那只水妖是兰师养的，专门放在这儿等着原风聘。
　　寒山看着这背上长了十几手的长毛王八，眼睛眯了又眯，兰师这人果然是疯的，这妖怪和厉鬼还能炼到一块，这不鬼不妖的玩意，还真的没法治。
　　寒山绕着那怪物走了一圈，这身上的阴气护着他，这怪物没想吃他，只是呼噜了几声，赶苍蝇一般冲他摆了摆身子。
　　那怪物身上的手，面皮似的冲着这边伸了过来，有一只手顺着他的袖子钻进了进去，摸着他的手腕，寒山也不惯着这毛病，直接一刀划开自己的手腕，那血一滴滴砸在地上，那手从那袖子里钻了出来，从那手心中裂出一张嘴，细长的红舌头从那嘴里长了出来，蛇一般舔着血。
　　他的血有个好处，容易让这妖兽失控，兰师控制这东西，是设下禁锢的，可寒山的血是能让他们发狂的，发了狂那些禁锢可就不管用了。
　　那东西喝了血，只是露出一条眼睛缝，睥了他一下，接着睡。
　　“还不够。”他想，又划了自己一刀，喂鸡一样看着这怪物吃。
　　原风聘哆哆嗦嗦回来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这位仙人掉水里了。”那少爷见寒山看过来，赶紧说道：“我把他送回来。”
　　原风聘还在发抖，寒山叹了口气，先请人坐下。
　　张存瑁跑前跑后的倒热汤拿毯子，忙得不亦乐乎，寒山从他的絮絮叨叨中，摸出了事情经过。
　　原来他们是遇见那水鬼的，但当时那水鬼泡在水里，落出一个脑袋，看着像是耍水玩的小孩，原风聘怕水鬼掳人，就叫那个小孩上岸，见人不听，竟是直接跳下去，结果就这副德行了。
　　“我以为那水鬼是淹死的模样。”原风聘不知是为了颜面，还是别的又说了一句：“可她只有一颗脑袋，那脑袋下面是白骨架，一双眼睛。”他重重抖了一下：“一双眼睛就看着你！”
　　寒山把热茶递给他：“这水鬼长得还挺花哨。”
　　张存瑁捏着指头，有些尴尬的站在一旁，好半天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二位可还要抓那水鬼吗？”
　　寒山自觉玄一门的面子没那么重要，但原风聘的命很重要，就说道：“你放心，那水鬼我们一定抓到。”
　　于是寒山一个人在那水边找了三天，连个水鬼毛都不见了，除了那水妖日日吃他的血，愈加狂之外，诸事皆无。
　　第四天，寒山出门的时候，闻见一阵的腥臭，院里摆着几条鱼虾，那张存瑁手中持刀杀鱼刨虾，一手腥的笑得和蔼：“两位仙人来我这小地方，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今日市集上有鱼虾，我买了一些，请二位中午开荤。”
　　寒山扫了一眼那虾，晚上回来的时候，故意扯开那手腕上的伤口，流出血来。
　　到了晚上，听见床下响动，一侧身果然看见一个脑袋正在舔那地上血，寒山直接一道符定住了她，那她从床底下捞了出来，不是脑袋连着骨架，只是太瘦了，皮包骨的身子顶着一个乌蓬蓬的脑袋，一双眼睛盯着那地上的血，那嘴里是一口尖牙。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寒山瞧着她：“你可不是水鬼。”
　　这东西自然不会说话，寒山叹了口气，在她脖子上系一根红线，把那符一揭去，那水鬼立刻化为一阵阴风，穿墙而去。
　　寒山走出门，看见那红线一点，在夜色中渲染。他庆幸自己还记得一点法术，不至于像个傻子般被人算计。
　　那红线的尽头是放在暗处的一个坛子，这坛子看着和平时腌菜坛子无异，这里揭开盖子，里面是蜷缩着的白骨。
　　“撞破了人家的秘密，不好走了。”寒山自言自语，回头看着张存瑁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杀人灭口。”他看着张存瑁手中的刀：“亏得你想着用鱼虾腥臭掩盖这鬼臭，可惜了，你养的是个馋嘴的鬼。”
　　人到绝境，往往会生出些盲目的勇气。张存瑁没有放下刀，只是看着寒山。
　　“抓不到水鬼便走，抓不到水鬼便走。”他疯了一般絮絮叨叨，手中的刀要斩下来：“你何苦非要找到。”
　　原风聘的剑不必容望君快，但出手也是能挡下这刀的，只听一声响，那杀鱼或曾杀人的菜刀，断成两截，张存瑁也被原风聘一脚踹到地上，那剑直接横在他脖子，这一下，把他垂死挣扎的勇气踹没了。
　　“你瞧。”寒山把那坛子摔碎，白骨上的铁钉赫然：“这鬼是他养的。”
　　那鬼的藏身地被砸了，黑烟散去露出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这就是水鬼。”原风聘不敢相信：“不在水里啊。”
　　“人养的鬼，等他醒了，你问他吧。”寒山提留着那鬼，还晃了晃，那鬼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完了。”他朝着原风聘说道：“这还是个傻鬼。”
　　那傻鬼被他们审了一晚上，只是瞪着一双眼睛一句话不说，倒是寒山闹了，直接一巴掌扇醒了张存瑁，提着刀逼他说了实话。
　　原来这鬼是他从那荒坟院里弄来的，是挖了一个足月生满月死的孩童尸骨，再用坛子装了尸骨埋在槐花树下，白日在树下淋鸡血，夜里挖出来，让尸骨拜月光，过了几年，这童女鬼子就养成了。
　　“看不出来。”寒山实心夸奖他：“你还会养鬼。”
　　“你养鬼做什么？”原风聘不懂：“你好歹是个道士，怎可养鬼害人。”
　　张存瑁自知此时不说也无用，索性也说了：“这里的人穷啊，无事是不找僧道做事的，连红白事也不找。我养这鬼吓唬他们，他们被吓了就来找我做法事，我就有钱了。”
　　“你就为了钱，就养鬼。”原风聘不明白：“你这鬼是害人的。”
　　张存瑁只是摇头，不想再说。
　　又突然抬头看着寒山：“你也养过吧，不然怎能闻出来鬼臭，那鬼没吃鸡血，掩不住臭味，可那味儿和鱼虾臭极似，你要是没闻过，是分不出来的。”
　　原风聘有些疑心的看着他，寒山刚想胡扯，那腥臭味儿又来了，寒山想起自己的血，暗骂一句不好，赶紧拎起那两人越到屋檐之上，那庙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一个长毛乌龟脑袋挤破庙门探了进来，那身子撞破墙，慢慢吞吞的进了屋子。寒山听见那砖瓦破碎，知道这屋子也完了。
　　“这是什么玩意？！”原风聘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横在房子外的半个龟背，着实是害怕：“真的有水妖！”
　　张存瑁连连摆手：“这这这，这和我无关，我可养不起水妖。”
　　“这水妖上岸吃人。”寒山按着他两人：“而且这道行也深，我们对付不了。”
　　“那怎么办。”原风聘也慌了：“要不，我们回山搬救兵。”
　　“你这次是瞒着容师叔私自下山的，这事闹开了，你会被逐出去的。”
　　“那我们怎么办？要不然回原家让我娘来帮忙。”
　　“我让兰师来。”寒山说道：“我写信速传回山上，让他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