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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一、

      那年邹震说,敏敏不小了。

      仅仅五个字,就定下了喻清知和邹敏的婚事。

      当时的邹敏,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因为未到法定年龄,所以他们只办酒席没领证。婚礼当晚,送走了宾客,邹震把喻清知单独叫到了酒店包间,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向喻清知说了许多掏心的话。

      “我只有敏敏一个孩子,如宝似玉,娇生惯养,你要善待她。”

      “知道你看重事业,将来你和敏敏的孩子出生,我和敏敏妈妈帮你们带。”

      “要是你愿意,孩子生下来可以随母姓。”

      “你孑然一身,我始终把你当作亲儿子看待......”

      喻清知理解邹震所有的难言之隐,他与邹敏门不当户不对,如果不是敏敏爱不忍释,邹震断然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是他高攀。

      邹震提出的所有条件,喻清知没有拒绝的必要,他遵从所有的安排,为了报恩。

      八岁那年的暑假,喻清知第一次遇见邹震和邹敏,在爸爸的葬礼上。

      他是单亲家庭,由父亲带大,母亲死于难产,每一年的六月初一,生与死擦肩而过,是他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忌日。父亲即使思念亡妻,也会在那天给他准备蛋糕和礼物。除了想念妈妈的时候会难过,其他时候都是幸福的。

      幸福在八岁那年戛然而止,父亲死于一场山火,火舌冲天,浓烟滚滚,父亲的骸骨也留在那片山里。

      母亲的墓穴旁只能葬一套西装。大人告诉他,这叫衣冠冢。没有尸骨的人才会立衣冠冢。

      小清知在来来往往的恸哭中无动于衷,有人让他哭一哭,他红着眼睛说,爸爸终于和能妈妈团聚了,我们应该高兴呀。

      邹震是在葬礼结束后带走喻清知的,面对灵堂前的黑白照,他决定抚养战友的遗孤。此后十余年里,负担着喻清知的学习和生活。

      珍爱敏敏,善待敏敏,婚后的十年里,喻清知确实是这样做的,他其实有这样做一辈子的打算。

      照顾敏敏,赡养邹震夫妻,哪怕一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人家的恩。

      最近敏敏好像不太开心,她回家越来越晚,有接不完的电话和视频,看向喻清知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临近中秋节,邹震打电话通知家庭聚会的时间和地点,喻清知接的,去卧室转告邹敏时,听见她和别人说先挂了吧,那个吃软饭的来了。

      喻清知端着一杯热牛奶手足无措地立在门外。

      他的工资卡一直在邹敏妈妈手里,工作九年,他兜里的钱没超过五百块,需要钱的时候他就去找邹敏妈妈要,原来要自己的工资也是吃软饭。

      邹敏没好气道,“什么事?”

      喻清知把牛奶放到床头柜上,轻声说“爸爸说周末六点在凤凰楼过节。”

      “我不要去!”邹敏指着他鼻子骂,“让人拿话臊白着,我有什么脸坐那吃饭?像你似的,窝窝囊囊掖着脑袋吃?”

      喻清知与敏敏的十年婚姻,虽然不算情投意合,到底也是相敬如宾,唯一的不足就是他们始终没有孩子。

      一开始还能说年纪小想再玩两年。

      后来所有的沉默都像是在默认身体的缺陷。

      家庭聚会也逐渐演变成集体催生,话里话外暗示他们去医院看看。

      那些都是敏敏的亲戚,他们不方便催喻清知,因此就将矛头对准了敏敏。

      喻清知心有愧疚,敏敏没有问题,是他。长达十年的同床异梦,消磨殆尽敏敏的爱。躺在一张床上的两个人,即使肌肤相贴,也从没有相爱过。

      “就说是我的问题......”

      敏敏摔了杯子,牛奶淌进地板缝隙,留下一片乳白色的痕,“本来就是你!本来就是你的问题!喻清知你不喜欢女人,为什么要娶我!”

      在喻清知的印象中,敏敏从来没有这样发过脾气,那晚,敏敏歇斯底里地哭着砸碎了卧室里的东西。

      衣柜,花瓶,还有他们的结婚照。

      喻清知任由她发泄,等她累了,拿着扫把去收拾垃圾,捡起相框的时候,喻清知听见敏敏说,“喻清知,我不会放过你,到死你我都是夫妻。”

      喻清知点点头,收拾完就出去了。

      敏敏永远是他的妻子。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爱别人。

      后来他才明白敏敏口中的不放过是什么意思。

      家庭聚会上照例有人问敏敏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敏敏打扮得很漂亮,长卷发,吊带裙,她侧头调整肩带的位置,殷红的指甲落在雪白的肌肤上,美的不可方物。

      “喻清知性/无能,”敏敏笑着说,“我们俩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我也不会给一个吃软饭的生孩子。”

      喻清知本就低垂着的脖颈更弯了。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用赤/裸的、探究的、嫌弃的、嘲笑的目光,在他身上戳几个洞。

      喻清知只能笑笑,用尽全身力气,露出一个苦涩的自嘲的笑容。

      但他不生气,敏敏怎么对他都是应该的。

      散席的时候,敏敏是被人接走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一辆跑车,驾驶位里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喻清知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开车的也没小喻好看,怎么能这么荒唐啊!

      另一个人说,没听见敏敏说么,性/无能,那不就是太监?

      “真是造孽!”

      人都走后,就剩下邹震和喻清知。时间仿佛倒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新婚夜。

      只是邹震老了。

      “这是怎么回事?”

      喻清知帮他叫代驾,面色如常,“是我拖累了敏敏,等敏敏遇到合适的,我就从家里搬出去,爸,都是我的问题,敏敏那儿,您就装作没这回事吧。”

      邹震叹了口气,直到代驾来之前都没再说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只要女儿高兴就行了。

      之后,家里开始出现一些陌生人,喻清知有几次加班回家,刚好碰见那些人离开。

      他的家已经不是家了。

      偶尔不需要加班的日子里,他也会晚点回家,但是他从不在外面过夜,敏敏会生气。

      半年过去,喻清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敏敏不停地换着男朋友,对他说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难听,但她从来不提离婚。

      他们不能离婚,因为他们没有结婚证。一场酒席权当缔结婚姻的凭证,而在法律意义上,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敏敏从不隐瞒喻清知的身份,那些冒失的年轻人都看不起他。他们会在他刚拖的地板上掸烟灰,也会轻蔑地吩咐他倒水。

      这天,喻清知披衣出门,替敏敏的小男友买烟,他立在玄关处穿鞋,听见有人敲门。

      门外的男人高大挺拔,穿着熨贴笔挺的西装,英俊疏朗。他提着公文包敲门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惊喜。

      “请问,这是邹敏的家吗?”声音中也透着沉稳内敛。

      喻清知以为他和那些人一样,“是,她在卧室,进去等吧。”,说完便要走。

      盛靖一侧身挡住他,两相对视间,喻清知看见对方眉眼间笑意渐浓。

      “喻清知,你是喻清知吗?”

      喻清知错愕地抬起头看他,这样过目难忘的脸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对方却知道他的名字,想来也是敏敏说的吧。

      “你是?”

      盛靖一挽起袖口,露出一块硬币大小的陈疤,他问,“不记得我了吗小知,我是盛靖一。”

      盛靖一。

      半年以来面对羞辱与嘲弄的从容镇定,在听见这个名字时顷刻溃不成军。

      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夏天,消防局的家属大院,喻清知坐在树冠上等爸爸回家,今年的生日爸爸答应带他去植物园,爸爸还说夏天结束之前,他就要上一年级了。

      中午在隔壁曲奶奶家吃的牛肉蒸饺,小清知帮忙洗了碗,曲奶奶奖励一支雪糕。小清知咬着雪糕包装袋,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树,他望着胡同口的方向,慢条斯理地享用清甜的雪糕。

      曲奶奶在院子里洗衣服,求小清知帮她个忙,“小喻,帮奶奶看着点,胡同口有没有小轿车。”

      小清知叼着雪糕棒,伸长了脖子也没看见小轿车,“没看见小轿车,有人要来看你吗?”

      曲奶奶笑着说,“我孙子散暑假了来这陪我,他比你大两岁,等他来了,你要带他玩。”

      “好啊。”小清知盼望着新朋友的到来,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在树上,这是整片胡同最高的地方,他一定能第一个看见小轿车。

      终于在三天后,胡同口拐进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曲奶奶家门口,司机拉开后排车门,抱下来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

      小男孩叫盛靖一,从大城市里来的,他从不喝汽水,他穿着干净漂亮的小皮鞋,还会拉小提琴。

      小清知成天爬树,总是灰头土脸,他远远地站在曲奶奶身后,不敢上前打招呼。

      当年的窘迫穿越时空与此刻重叠,喻清知低头不说话,在心里喊了一声,靖一哥哥。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你要不要下来和我一起看动画片?”

      那个明媚鲜活的夏季,在盛靖一的邀请中重新开启。

      更深露重,附近的咖啡厅都关门了,喻清知坐在盛靖一的副驾驶,闻着对方身上沉香与烟草混合的气息。

      车厢里久久的宁静,喻清知与盛靖一之间隔了二十五年,意外重逢的欣喜并不足以填补时间的沟壑。想说的想问的太多了,真正开口时,即使是一句好久不见都得仔细斟酌。

      喻清知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尴尬中如坐针毡,刻意不去回想的童年,似乎在稍纵即逝后又回到了他身边。

      车厢内温度攀升,盛靖一脱下外套,手指不经意间摩挲着衬衫下的疤,他低笑一声,“你是不是把我忘掉了?”

      老槐树下的两个小男孩依依惜别,个子小一点儿的眼睛肿得像核桃,肉乎乎的小手攥着另一个的书包带不放,哭哭啼啼地问,“靖一哥哥,你回家以后会不会忘了我?”

      被问的人替他擦掉眼泪,哽咽着保证,“不会,我永远记得小知。”

      时过境迁,保证过永远记得的人却被忘记了。

      “记得,是过去太久,认不出来了。”

      盛靖一说,“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喻清知像没听见一样,“你和敏敏,是朋友?”

      “同事,她的U盘忘在餐厅了,我顺路送过来,你呢,”盛靖一看着对方清瘦的侧脸,“你们是......一家人?”

      晚饭敏敏没在家吃,说是部门聚餐,看来不是借口。

      “是,她是我的妻子。”喉咙涌上一阵酸苦,弥漫至舌尖,这是喻清知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哦”盛靖一说,“那你快回去吧,别让她等太久了。”

      下车之前,盛靖一留下了电话,喻清知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家前先去买了烟。

      转眼初春,那串数字依旧赤裸裸地躺在电话簿里,喻清知有时候会点开看好几次,却始终没有拨通的勇气。打过去说什么呢,那年暑假发生过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就像爸爸的葬礼,早就在记忆中淡去了。

      二十五年不见的朋友,已经不算朋友了。

      某个正点下班的夜晚,喻清知回家的时候,敏敏也在家,他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敏敏难得笑着说,清知哥,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喻清知在她旁边坐下,隐约猜到了她要说的话。

      “我遇到了喜欢的人,我想和他订婚。”

      “好,我会尽快搬出去。”喻清知说。

      “不用。”敏敏指着卧室门口的行李箱,“这套房子归你,算是,对你的补偿。”

      喻清知从来没觉得邹敏亏欠自己,相反,反而是自己欠人家太多。

      “哥。”小时候的敏敏总是追在喻清知身后,不厌其烦地喊哥哥。

      “嗯。”

      物是人非,现在的心境早就不能和以前相比了。

      敏敏擦掉眼角的泪,“我们,我们以后还是......还是这样......”

      喻清知点点头,抬手揉了揉敏敏柔软的发顶,起身去厨房给她煮了碗面。

      他切葱花的时候,门响了,敏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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