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痛》獭

88、沉重

　　吴简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杨略的肚子发出的哀鸣声。

　　“饿了？”吴简章把脸别过一边，不想让杨略看到自己发红的耳朵，便从石凳上跳下来往前走，“我们去吃饭吧。”

　　杨略很想痛骂自己的肚子怎么这么不老实，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呆着吗？可你越骂它，它越起劲，杨略听到它叫得更大声了，想必吴简章也听到了。

　　“说起来，我对这里不熟。我们要去哪吃？”吴简章停下脚步，等待杨略的回应。

　　“如果不急的话，我们可以走到我以前的家，那边有一家麻辣烫很好吃。”杨略边说边揉着肚子，求求你给个面子，别叫了。

　　吴简章用纸巾擦了擦眼泪和鼻涕，笑了一下：“我倒是不急，只是感觉你很急。”

　　这一次，杨略的肚子仿佛听到了她的哀求，很给面子地沉默了。吴简章和杨略走到麻辣烫店门口时，人家还没开门。

　　“怎么下午三点才开门啊。”杨略苦恼地说，“这些店家到底想不想挣钱。”

　　吴简章看到隔壁杂货店墙上的时钟，安抚着杨略：“忍一忍吧，还有一个小时。”

　　“行吧，我带你四处逛逛？这附近我还有点印象。”

　　杨略带着吴简章往前走，在一座公园面前停了下来：“这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公园，现在好像要买票才能进去了。那边上有个很大的池塘，池塘里种满了荷花。但现在过了荷花的季节，应该只剩下叶子了。”

　　两个人走到池塘边，吴简章看到了很多枯萎的残荷，它们为这座迟迟没有降温的小城增添了一点点萧瑟的秋意。

　　杨略靠在池塘边上的扶手上说：“小时候我朋友叫我来池塘旁边玩，我很想来，但是我妈不答应，她说我要睡午觉。我很不情愿地躺在床上，本来想用不睡觉的方式来表示抗议，但是我头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你现在也是，倒头就睡。吴简章想起了感冒时候昏睡的杨略。

　　“最后是我妈把我叫醒的，她很惊慌地说我朋友出了事，在池塘溺水了。”杨略抄起先前捡到的小石子，丢入池塘中，溅起了一点点水花，“我没睡醒，脑子迷迷糊糊的。我说他会游泳，水性可好了，不会溺水死掉的。你们没找到他，是因为他藏在荷叶底下和你们玩捉迷藏呢。”

　　人掉下去的时候，也会有同样的水花吗？吴简章合上眼睛，那水花应该会更猛烈吧。

　　“我妈看了我一眼，突然抱住了我：‘他被找到了，是被人捞上岸的，父母都去看了。’

　　她抱我的力度大到让我觉得害怕，同时我隐隐约约感受到她也在害怕。但我们害怕的东西不一样，我怕疼，她怕失去我，所以她用这种方式来确认我的存在。”

　　吴简章站到了杨略身边，轻声说：“你妈妈，很爱你。”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炫耀我妈有多爱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人可能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关心你。不能因为这种关心消失了，就开始说它不存在，开始否定自己。我觉得我们可以喜欢父母，也可以恨父母。这样说出来，感觉我好叛逆哦。”

　　“我知道……我不会了。”吴简章看到杨略的身体轻微抖动着，猜想她是为了逝去的朋友而伤心。她牵起了杨略的手，离开了池塘，走到了对面的街道。

　　杨略在一家拉下卷闸门的店门口驻足，吴简章从店家的招牌看出这是一家粉店。

　　“这家店只卖早餐，我很喜欢吃他们家的叉烧粉。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老是生病。一生病就是高烧咳嗽，我妈不敢给我吃香辣的东西。我不能吃，但是她可以。她带我来这家店里，让我看她吃叉烧粉。我的心就像被猫挠了一样，痒得很。低头求她，说妈妈你让我吃一口叉烧吧。”

　　杨略有点贪吃，吴简章是知道的。她描述食物的时候会带着一种欣喜，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吴简章用眼神示意杨略说下去，却听到她说：“她没有拒绝，但却说：‘你只能吃我嚼碎的，知道吗？’我不明白为什么，询问后得到的答案是‘妈妈嚼过之后这个东西就不会上火了。’当时我真的相信了，后来才知道都是骗人的。”

　　杨略抬起头望着天，声音有点沙哑：“之前我跟别人提起过这件事，听过的人都说我妈好变态，可是我觉得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能怪她。因为她没有朋友，有了我之后对我的感情很复杂。”

　　“小学三年级，我刚发育的时候，她让我用水彩笔在自己胸上画花，然后给她看。这样做了之后她就会给我五块钱。很不可思议对吧？怎么会有一个母亲对小孩提出这样的要求呢？她觉得很有趣吗？小时候的我没有问出口，长大的我假装忘记有这么一回事。可我的记忆力实在太好了，无论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事情，我都都记得一清二楚，但大多时候却只能想起不开心的回忆。”

　　吴简章很想抱抱杨略，想对她说“好希望你想起关于我的事情时是开心的。”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不想在杨略脆弱自白的时候趁虚而入，所以她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我恨她，但我又必须依靠她。我爸去世后的每个夜晚，我总会梦到我妈说她不要我了，她要和我爸一起走。做这个梦的时候我都会惊醒，醒过来还会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不要丢下我。我好想对她说这句话，但是这句话就像一根顽固尖锐的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怎么都拔不出来。只要我一想起它，就会疼得流血，说不出话。”

　　杨略没有流泪，反而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去医院探望我爸的时候，还没进门，在门口听到我妈对他说：‘我和你一起走好不好？’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没办法对她说出那句话了。我很害怕被抛弃，怕她离开我，怕自己变成一个人。可仔细想想，她都忍心丢下我一个人，我又何苦哭着求她不要离开呢？”

　　吴简章沉默了许久，出声问道：“你妈妈现在还在吗？”

　　“还在，她经常会提起我爸，一提就哭。”

　　“抱歉，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吴简章注视着两人交叠的双手，她也很想给杨略带来温暖，就像杨略对她一样。

　　“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经历为好。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感同身受，即便两个人的遭遇完全一样，但想法和心境肯定不会完全一致，就像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你今天肯陪我出来，就算是安慰了，毕竟这些事情不能和别人说，我快憋坏了。”杨略突然松开了吴简章的手，大喊着，“你看，麻辣烫店开门了。”

　　杨略真的很爱这家麻辣烫，她狼吞虎咽，汤都喝完了，吴简章还在慢条斯理地吹着粉丝。一直盯着别人吃饭好像有些不太礼貌，杨略想到这里就移开了视线，转而望着自己住过的巷口发呆。

　　要对她坦诚一点，你听了这么多关于她的事情，怎么不告诉她关于你的事情？吴简章嗫嚅着，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我之前，去过北方的海边。”

　　“真好啊，我还没去过海边。”杨略听到她说话就转过头来看她，但她的脸色有些痛苦。

　　吴简章交叉着双手，杨略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你听了之后，不要嫌弃我。”

　　“我们是朋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嫌弃你。”

　　“我当时……住在我舅舅家。然后他，他对我……”吴简章闭上了眼睛，只要回想起这件事，她就会觉得喘不过气。

　　别人的海边是什么样子呢？飘着洁白云朵的蓝天，细密绵软的黄沙，充满活力的蔚蓝海浪，有点湿润的海风……可为什么她的海边只有恶心的触感……

　　“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杨略径直走到吴简章身边，俯身环住了她的肩膀，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都是之前的事情了，不好的事情都消失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脏。”吴简章靠在杨略的身上，扯着她的衣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很害怕……回家后我和我妈说起这件事，她第一个反应是问我：‘你处.女.膜破了吗？’”

　　无法抑制的恶心，好想吐。吴简章感觉胃在翻腾，可她还没有把最残酷的事情说完：“我说没有，他只是摸了我。然后我妈说：‘那就好。’”

　　“乖，不要去想这些事情了。”杨略的手从吴简章的发梢滑落到吴简章的额头，她试图伸出手指去触碰吴简章的脸颊，想要帮她拭去眼泪，“你舅舅和你妈迟早有一天会死在你前面，而且死得很难看。”

　　吴简章听了杨略的话，压抑呕吐感突然变成一口浊气，通过打嗝呼了出来：“我已经不去想了。”

　　吴简章揪住自己的衣袖时，杨略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重量。她们因为自白变得更为亲近，但如果能够选择，杨略想用更简单又不会令人感到痛苦的方式触碰对方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