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痛》獭

87、吐露

　　杨略现在的状态可以用呆若木鸡来形容。进监狱了？做错了事？杀人放火？杨略想起了被家族除名的叔叔——邓临特意交代她不要向外人提起这个人，因为他杀了人之后被判了死刑。

　　杨大行本来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但在犯了事的弟弟去世后，全家人不约而同地说我们是三姐弟，默契得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杨略喜欢缠着邓临讲故事，邓临说完自己家的故事就开始扯杨大行家里的事情。

　　“你知道你那个叔叔为什么被判了死刑吗？”

　　“他杀了人——一报还一报。”杨略想起了电视剧中那些复仇者的台词。

　　“他是二进宫。”邓临神色复杂地说，“一开始他因为打架斗殴进去了。进去的时候他老婆还大着肚子，他和他兄弟说自己进局子了，让他多照顾点自己老婆。”

　　杨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结果照顾到床上去了？”

　　邓临拿起手边的杂志，拍了一下杨略的脑袋：“小孩子家家，说什么呢？”

　　“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他出狱后听说了然后气得不得了，直接提着刀子就到人家里把他捅了。”邓临拍完杨略，把杂志丢到一旁，“他死了倒是轻松，没想过他老婆应该怎么办？他老婆，你应该叫婶婶。当时还给我们打过电话，说想借点钱。”

　　杨略看着邓临不说话，她不知道邓临说的这些事情发生在多久以前。

　　“我们哪有钱借呢？”邓临从蓝色的沥水篮中摸出一个橘子，边剥皮边叹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看她可怜，也救不了她。听你奶奶说，当时她大着肚子，还去酒吧陪酒……你可千万别去酒吧啊，网吧也不能去。”

　　“知道了，老师说过了。”杨略不知道酒吧是什么地方，但从字面意思理解，应该是个喝酒的地方。网吧和彩票店隔了几间店面，杨略路过的时候总会看到挂在门口的纸壳，上面写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去酒吧，进网吧，杀人——这些行为在邓临看来都是违法的，她希望杨略离它们越远越好。

　　吴简章见杨略不说话，以为她被吓到了，开口说：“听他们说他在做传销。”

　　杨略挠了挠下巴，不解地问：“传销是什么？我老听我妈说。之前我家住城里，后来搬到郊区，城里的房子就租出去了。我妈接到邻居的电话，他们说我们识人不清，把房子租给了传销。”

　　吴简章皱了皱眉，正思考要从哪里开始解释，又听见杨略说：“我妈带我去看过，很多很多人住一间房，不知道他们怎么睡觉。她以前总骂我，说我在墙上乱涂乱画把她的墙搞脏了，但是那天我看到我画的东西被很多黑色鞋印盖住了。”

　　杨略说完，笑了笑：“他们不会在我家里练习飞檐走壁吧？”

　　吴简章静静地看着她，觉得不可思议。无论多么严肃，多么严重的事情，只要从杨略的嘴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诙谐的笑话。

　　“我妈很生气，但是又不敢直接赶人，怕他们报复。硬生生等到租期满了，跑去和他们说不租了。你哥也是这样的吗？”杨略踢着凉亭下的小石头，心想自己假设吴简章的哥哥如此狼狈是不是不太好。

　　吴简章不清楚杨略说的这样是哪样，但想象一下一群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应该挺难受的。

　　“他不是，他应该是那些人的上级？听我爸妈的意思，他应该骗了挺多钱。还没进去的时候住一栋五层高的平房，他住第三层。往上是骗了更多人的老板，往下是被骗了还要去骗别人的穷人。”

　　“你怎么知道是穷人？有人说我们历史老师也在做传销，上课的时候天天说他家用的什么安利的洗洁精很好用，还想让我们说服家长买。他一点都不像穷人。”杨略想起了浓眉大眼的历史老师。她不喜欢他，理由是他说鞋码超过四十码的女生在清朝是要被砍头的，而杨略刚好四十码。

　　吴简章坐在石凳上晃着双腿，问：“你觉得哪里不像？”

　　“穷人哪有钱买那种看起来就很贵的手表？”杨略想起了她姑妈的儿子，那个游手好闲的表哥，在杨大行去世前还拿着购物杂志跟他一起看豪车名表。她路过的时候瞄了一眼，这个价格如果不能让时间停止，那只有富得流油的冤大头才会买。

　　“也是。”吴简章没晃几下，突然想起之前晃腿的时候被母亲骂不懂规矩，就停了下来。

　　杨略突然闻到一阵香味，估计是快到饭点了，路边摊开始炒菜了。

　　“你哥进去的时候戴手表了吗？”

　　吴简章看到杨略猛吸鼻子的样子，她也闻到了香味，只是不好意思像杨略这般吸得如此明目张胆。但随即又想到这个地方没人认识她们两个，母亲也不在身边，管不着自己，又开始晃腿了。

　　“不知道，我没见到他。戴了也会被警察没收的。”

　　“我看故事书上写，犯人进去之前要带点值钱的东西，不能带现金，最好是戴一块手表。进去了以后换点钱，可以买烧鸡吃，不然怕吃不上饭。”

　　要不是吴简章对监狱的情况略知一二，那她肯定会相信说话头头是道的杨略。

　　“现在监狱里都有食堂，你说的这种情况不存在。”

　　“你怎么知道？”

　　吴简章对上杨略惊讶的视线：“我吃过。”

　　杨略下巴差点吓脱臼了：“你进去过？”

　　“我爸是狱警，之前忙得没空做饭的时候会带我去食堂吃饭。你不用躲在柱子后面……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吴简章不明白杨略的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她们对彼此还不熟悉吗？杨略至于躲到柱子后怀疑她？

　　杨略尴尬地笑了两声，从凉亭柱子后走了出来，同时在心里告诫自己少看点社会与法频道，不然老觉得有人想害自己。

　　“那你爸会为了亲生儿子灭掉大义吗？比如说在半夜十二点，偷偷给你哥开门，让他出来？”

　　“不会。我妈就是因为这个事情和他吵架。”吴简章无奈地说，“你又在篡改成语，下次成语释义写错了别哭。”

　　“我倒背如流，怎么会写错。”杨略虽然没有关系，但是《故事会》上的官场小说没白看，接着问道，“你妈让你爸找关系，你爸不肯，所以吵架了？”

　　吴简章肯定道：“他好像快要升职了，现在正在公示。他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做这种事，被人举报的话，升职就没戏了。”

　　杨略拍了拍手：“所以你爸是大义灭亲。”

　　“这招我妈也会，她说要是我爸不救我哥，她就去他们单位门口贴传单，说我爸乱搞男女关系，逼迫良家妇女。”

　　杨略回想起吴简章和她说过的事情，小心翼翼地问：“前面是指外遇，后面是指什么？”

　　吴简章愣了一下，缓缓地答道：“她说没打算生我……那个时候正跟我爸闹离婚。骂我爸肯定在避孕套上动了什么手脚，逼她怀上了我。”

　　杨略听了觉得心中万马奔腾，她总算是明白为什么今天吴简章会在宿舍里哭着说自己是多余的。

　　“这怎么能怪你呢？”杨略有点急，也有点生气，但总不能在吴简章面前骂她父母不是东西，不然感觉像在骂吴简章。

　　“不怪我，所以他们在我面前开始对骂。我爸训斥妈不上环，我妈谴责我爸不结扎。骂到最后我妈一边哭一边骂，说不该和我爸结婚，不该生小孩。”吴简章发现她会下意识地纠正自己，纠正那些父母说“不成体统，不合规矩”的动作——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又停止晃腿了。潜意识告诉她要做一个听话的小孩，这样才能得到父母的爱。

　　“当着你的面吗？”杨略一屁股坐在吴简章旁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爸妈也喜欢在我们面前吵架。现在我爸死了，就不吵架了。”

　　“大人常常说童言无忌，但我觉得他们讲话也肆无忌惮的。”杨略想起被杨大行骂“艹你妈”的那些日子，自嘲地笑了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爸妈说话没有过脑子。两个人都只顾着自己的情绪，没有人考虑过你的感受。”

　　我不要当听话的小孩了——无论我怎么做，他们都看不到我，那我放弃他们就好了。吴简章抬起双脚，踩在石凳边缘，环抱住自己的膝盖。我现在是弄脏公共座位的坏孩子，他们不考虑我的感受，我也不会在意。

　　虽然吴简章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但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眼泪止不住地流。

　　“哎，你别哭啊。”杨略看到吴简章把脸埋进膝盖中，她的泪水一点一滴，落在她的牛仔外套上，凉亭的石凳上，还落在了自己的心里。

　　“哭太多次，你的牛仔外套会变色哦——那叫什么，水洗工艺？碰到水就会变色。”杨略笨拙地安慰着吴简章，说着一些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你父母不在意你的话，你也不要在意他们了。这个世界上总会有在意你的人，比、比如说……”

　　“比如说？”吴简章抬起头来，湿润的眼睫毛上沾满了泪花，像被雨打过的梨花一般脆弱，显得楚楚可怜。

　　“我……”杨略难为情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很在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