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痛》獭

153、贷款

　　清明节假期，杨略难得轻松一回。要是没骨折，她铁定要跟叔叔一道带着钱纸蜡烛香和镰刀上山，给爷爷的坟割草。
　　以前杨大行跟兄弟姐妹关系不好，做清明都是各做各的，一座坟上插着三种颜色不同的吊钱，分别代表三个家庭。

　　现在杨大行走了，姑妈和叔叔偶尔会想起邓临，能帮忙的事情顺带就搭把手。一家人很自然地和解了，没人会提叔叔没有出席杨大行葬礼这件事。

　　杨略和邓临坐在叔叔的车子里，在山脚下等他们做完清明再把她们送去火葬场给杨大行烧纸。婶婶请的风水先生神神叨叨，说近三年没有安坟立碑的好日子，让他们等三年再给杨大行下葬。

　　坟地都挑好了，是靠在土地局工作的婶婶跟附近的村民磨破嘴皮子买的。买坟地承了她的人情，那下葬自然也要看她的脸色。

　　太阳太过热烈，光从车窗透进来，照在杨略身上。杨略双手撑着身体，努力挪到不被太阳照射的地方。坐在副驾驶的邓临看着杨略一脸吃力，开口说：“别挪了，一点太阳有什么好怕的。以前你正午十二点跑出去打篮球，那个时候喊你别去你都不听，现在反而怕晒了？”

　　“少管我。”杨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见邓临满面笑容，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现在和我一样。”邓临拍着自己的大腿，笑了起来，“瘸脚青蛙。”

　　杨略瞬间有点恼怒，但想起平时陪邓临买菜，没少听到别人议论她的腿，顿时消了气。
　　“我会好的。”她说完，怕邓临误以为自己在嘲笑她永远都不会好，又说道，“你才不是瘸脚青蛙，你是我亲爱的妈妈。”

　　邓临：“今天出门吃糖了？嘴巴这么甜。”

　　“他们回来了。”杨略看见嘴巴里叼着烟的叔叔拿着镰刀从山上下来，很自觉地摇下车窗喊道，“叔叔辛苦了。”

　　虽然讨厌，但必须要客套，不然就会被婶婶戳着脊梁骨骂娘。

　　“抽完这根烟我们就去你爸那里。”叔叔眯起眼睛，站在车子旁边吞云吐雾。婶婶和姑妈坐上车，她们不敢挤伤了腿的杨略，只能紧紧挨着车门和彼此。

　　婶婶开口说：“等下你叔叔不下车，就我们过去。”

　　算命先生说叔叔不能给同辈人烧纸，因为他最近身体不好，犯冲。杨略根本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话，但懒得斤斤计较，毕竟她不能按着她叔叔的头强迫他给杨大行烧纸。

　　到了火葬场，车门一开，姑妈率先下车，伸手扶杨略下来。邓临腿脚不好，扶不了杨略，只能在一旁看着姑妈扶她，连声道谢。

　　杨略拄着双拐，走路的速度跟邓临差不多。等她们一行人走到金坛寄存处时，杨略开口问道：“谁来捧金坛？”

　　去年是双腿健全的她，今年要怎么办？让姑妈去捧自己弟弟的金坛，终归不合适，婶婶也一样。杨略注视着邓临，焦躁地咬着嘴唇。

　　“等下，电话……你爸爸的好兄弟，他说要来。”邓临慌忙举起手机，接通了电话，“你到了吗？到火葬场了？我们也在火葬场，没看到你……”

　　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杨略面前，她记得他，他给杨大行刻了光碟。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深蓝色的手帕，从额头一路擦到脖子，喘着粗气：“不知道哪里可以停车，随便停了个地方，下车就有交警追我，累死了。”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到底来做什么。
　　邓临尴尬地笑了一下：“他是来帮忙的。”

　　他？杨略震惊地张大嘴巴，邓临想让他帮忙搬运杨大行的金坛？

　　她猜的没错，男人撸起袖子，果真这么做了。他和邓临走进装满金坛和骨灰的寄存处，过了一会儿，抱出杨大行的金坛，放在寄存处不远处的供人祭拜的地方。

　　非亲非故，谁愿意帮别人抱金坛？常人都不会做，因为担心沾上不好的东西，影响自己的运势。人有千百种忌讳，尤其忌讳鬼怪。
　　可眼前的男子肆无忌惮，放下金坛后开始捻起纸钱，笑着说：“杨哥啊，我来看你了。但是来得匆忙，没给你带点东西。你不是爱车吗？本来想买辆纸扎的大奔，但是路上堵车，没来得及买，怕耽误烧纸的时间。只能给你多烧点，你自己买。”

　　杨略拄着拐杖站在一旁，闻到纸钱燃烧的烟味，鼻子发痒，眼睛渗出点点泪水。

　　本来蹲着的男子看见杨略这副模样，便站了起来，将几张纸钱塞到她的手里：“你是杨哥的女儿吧？不能给他烧钱，急哭了？没事，你拿着，我用打火机点，燃起来了我给你放到地上。你拿过烧着的纸钱，也算给你爸烧纸了。”

　　不等杨略反应，男人果真像刚才所说的那样，把几张黄色的纸钱塞到她手里，快速地点燃纸钱一角，又从她手里接过燃着火的纸钱，放在了烧成灰烬的纸钱堆里。

　　等到红烛燃尽，男人把金坛抱回寄存处。姑妈看出邓临和男人有话要说，便牵着婶婶上了叔叔的车先走一步。
　　杨略用拐杖戳着被风吹得满地乱飘的细小灰烬，一戳就碎成无数粉末。她不擅长应对自来熟，很显然这个男人属于这类人。

　　男人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烟，金色硬装外壳的红双喜，杨大行确诊前成天抽这个。他往嘴里塞了一根，掏出三根放在水泥地上，四处张望着：“这地方怎么连个台子都没有。”

　　火葬场建在坡上，男人夹在烟走到斜坡下面，把三根烟放在坡上，逐一点燃，再点燃自己嘴里的烟。
　　“杨哥，来抽烟了，今天特地带了你最爱的红双喜。”

　　临近中午，来祭拜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杨略和邓临站在坡上，等香烟燃尽，坐上了男人的车。

　　邓临坐在副驾，后座只有杨略一人，她图方便，直接把拐杖横放在车里。邓临从后视镜中瞄到杨略的拐杖脚沾着泥灰，怕蹭到男人的车上，出声劝道：“略略，你把拐杖竖着放吧，不要搞脏人家的车子。”

　　杨略一拉开车门，就闻到白酒、臭皮革和二手烟混杂的味道，不知道这辆车曾经塞过几个穿着真皮外套，又抽烟喝酒的中年男人。说不定他们在这辆车上吐过。她想到这里，被刺激的鼻腔流出几道清涕，赶紧放下拐杖，拿纸擦起鼻涕。

　　现在听到邓临说她，杨略满心不满。这辆车脏得不能更脏，她拐杖上的一点灰算得了什么？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男人拉开车门，挤进驾驶座，听到邓临说杨略，连忙摆手：“不用在意，车子本来就脏。都怪我之前把车借给一个兄弟，借出去的时候干干净净，回来却变成这个样子，委屈你们了。”

　　邓临摇头：“哪儿的话，我们还得谢谢你，今天特地过来帮忙。要是你不来，真不知道怎么办。”

　　“嫂子，你太客气了。我说过，只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一个电话，我随叫随到。”

　　杨略冷冰冰地注视着不停说着客套话的两人，他们不累，她听得累。

　　当大人找不到可以谈论的话题时，就会把孩子当成话题。短暂的沉默结束后，邓临唤着杨略：“略略，叫叔叔，这是你黄长武叔叔。以前跟你爸关系很好，还给你拍过照片，记不记得？”

　　杨略实话实说：“叔叔好，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呢？你三岁的时候，他带着相机来我们家……”邓临说了一大堆，想唤起杨略尘封的记忆，但毫无效果。

　　“我真不记得，时间太久了。”杨略转头望着车窗外的景色，青葱的树木被灰色的建筑取代，证明他们已经驶出郊区，来到了城里。

　　邓临有些愠怒：“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不记得。”

　　“嫂子，孩子当时太小了，不记事很正常。”进入市区后，男人放缓了行驶速度，询问道，“你们想吃什么？报地址，我开过去，今天我请客。”

　　杨略不喜欢这位黄叔叔。即便他给杨大行刻了光碟，今天还替她们抱金坛，做了很多事情，但她还是不喜欢他。
　　她从内后视镜中打量他，无意间和他对上视线，觉得他那双三白眼中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杨略别开视线，开口说：“我想吃海鲜。”
　　宜城是内陆城市，周遭都是山，不产海鲜，所以宜城的海鲜都是从外地运过来的，价格高昂。

　　他的所有表现都太过刻意，让杨略想戳破他伪善的面具，看看他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坏水。

　　“杨略！”邓临忍无可忍，连名带姓地叫着杨略，“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海鲜多贵，随便找个快餐店吃个快餐就行了。”

　　“孩子想吃海鲜，我们就去吃海鲜。”男人露出讨好地笑容，望着后视镜，“刚好我朋友给我推荐过一家渔村餐馆，我们就去那吧。”

　　车子停稳后，杨略打开车门，缓慢地下了车。一下车就看到餐馆玻璃墙上贴着几个彩色大字：生猛海鲜，现杀现做。

　　黄叔叔跟邓临走进餐馆的时候，杨略傻站在玻璃墙前，隔着玻璃看着水箱里的龙虾和螃蟹。
　　“杨略，别看了，快进来。”

　　听到邓临的吆喝，杨略如梦初醒，走进餐馆。

　　虽然叫渔村，但跟真正的渔村一点关系都没有，位置在城中步行街里面，附近停满了轿车。
　　清明节，大多数人家都留在家里吃祭祀后的鸡肉或猪肉，下馆子的人很少。虽是饭点，但整个餐馆只有杨略一桌客人。

　　餐馆的菜单装修和菜单很新，显然是才开业不久。杨略翻着菜单，觉得自己在看海洋生物图鉴，多得是她没见过的新奇物种。所有物种的名字旁边都写着“时价”，杨略不敢乱点，她不清楚时价到底是多少钱。

　　“想吃什么？随便点。”黄叔叔快速地翻着菜单，杨略觉得他根本没认真看菜单，而是在观察邓临和她的表情。

　　邓临把菜单翻到最后，看着标价18元的素菜，眉头皱起一座山丘，但想到这是这家店最便宜的菜，有些无奈。
　　“要一个清炒菜心。”

　　“怎么一上来就点素菜？”黄叔叔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叠在一起，让他的脸看上去更吓人了。
　　他合上菜单，对旁边的服务员招手：“服务员，我要这个虾子，那个螃蟹也给我来几只……六只吧，一人两只。做法？怎么好吃你们怎么搞。再来一条清蒸鲈鱼。还有什么招牌菜？蛤蜊蒸蛋？来一个。再加一个清炒菜心。”

　　服务员一一记录，记完后没有转身离开，十分热情地问：“需要酒水吗？”

　　黄叔叔看了邓临一眼，邓临摇了摇头：“我不喝酒的。”

　　“喝什么饮料？”他看向杨略，列举着小孩会喜欢的饮料，“可乐？橙汁？”

　　杨略不领情：“雪碧，谢谢。”

　　点单完成后，服务员领着黄叔叔去挑选水箱里的海鲜，邓临拍了拍杨略的肩膀：“你对他有意见？怎么一直摆着张臭脸，笑都不笑。”

　　杨略瘫在沙发椅上，耸了耸肩：“我天生长着一张臭脸真是对不起。”

　　“对人家客气点，毕竟帮了我们这么多忙……”邓临拍着杨略外套下摆的灰尘，念叨着，“有些事不方便在这里说，回家了跟你讲。”

　　杨略想起姑妈和婶婶没少在她耳边说，让她劝邓临再找个对象。
　　“怎么？你要焕发第二春？”

　　“你胡说什么呢！”邓临瞪大眼睛，说道，“他有家室的，我和你黄叔叔没有关系。”

　　“哦，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杨略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闭上了嘴。

　　服务生往桌上放了白灼虾，蒸螃蟹和清炒菜心。杨略望着红色的螃蟹，不知道该从何吃起。

　　黄叔叔坐下后，伸手拿起桌上的工具，开始拆螃蟹。杨略怕暴露自己不会吃螃蟹的事实，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剥虾。

　　事实证明，戴不戴手套没有任何区别，因为虾头会把手套戳破，杨略拧掉虾头的时候感受到它的汁水渗进手套，湿哒哒的感觉令人不快。

　　“好几年没吃螃蟹了，快忘记该怎么拆了。”黄叔叔拆了半天，终与吃上了，评论说，“这螃蟹不够肥，太小了，味道一般般。之后有机会，我带你们去海边吃，那才过瘾。”

　　杨略脱掉手套，拿了一只螃蟹，模仿着他刚才的动作，拆下蟹腿，吃了一口，只有淡淡的甜味，比不上白灼虾。

　　吃完饭后，黄叔叔主动去结了账，然后把杨略和邓临送到彩票店门口。
　　“下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记得给我打电话。”他说完，一踩油门走了。

　　杨略站在邓临旁边，问道：“现在没人，你该告诉我了。”

　　邓临不紧不慢地打开店门，拉着杨略走进店里，又把门关上。
　　“之前我不是和你说，最近生意变好了，你不用操心钱的事情吗？”

　　“嗯，你说有很多传销佬，所以店里的东西卖得很快。”

　　“但最近那些人都被抓了，生意淡起来了。”邓临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又露出笑容，“但是现在每个月都有利息可以收，日子还算不错。”

　　“利息？”

　　“今天那个黄叔叔，副业是放高利贷，我把你爸的丧葬抚恤金借给他放高利贷，一共五万块钱，每个月他给我一千利息，比银行多得多。”邓临用抹布擦掉写满过期开奖结果的彩票走势图，“你别跟其他人说。”

　　杨略不安地问：“妈，这不是违法的吗？”

　　邓临洗着沾满墨水的抹布：“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有钱就行了。再说了，我只是把钱借给他，收取利息，没有干违法的事情。”

　　“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好与不好，我们哪有选择？”

　　“他今天对你这么殷勤，就是这个原因吗？债主。”

　　“别说得这么难听，人家看我们孤儿寡母，可怜我们。”

　　杨略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邓临根本不在乎：“管他的，给钱就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