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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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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成功了吗?”韩姝迫不及待地问道。
姜好看向韩姝,蹭了蹭她的手心。她也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变回人。不管可不可以,她还是想用眼睛,看一眼福利院里温暖的老师和孩子们。
花婆婆摇头,皱纹里涌动着悲伤。
“黑猫对变回人并不热衷,她似乎很享受做猫。我尝试找神婆、道士、和尚,都被她拒绝了。她享受做猫的日子。可猫的生命相比人类,实在太过短暂。只要一想到黑猫会一天天衰老死去,我心里就充满了惶恐。我背着她悄悄地找过那些神棍,除了被骗去几个月的工资,一无所获。
黑猫似乎从不恐惧死亡。她慢悠悠地陪我度过了八个年头。露台上的花草是我们一起种下的,她常在秋千上躺着晒太阳,你看到的押花,也有黑猫的帮助。
她真的很好很善良,总是害怕给别人增添负担,即使生病,也偷偷地躲起来,不想让我发现。好在我及时发现,带她去医院治好了。
但那次生病,让我意识到黑猫是真的老了。我在网上搜索,找各种偏方和神棍。黑猫对变回人毫不在乎,她心疼我的钱,让我不要白费功夫。她拒绝喝汤药,也拒绝看神棍。
我那时候不懂为什么黑猫如此抗拒做人。我过于自私,只想让她活得更久一点。毕竟,我已经习惯她的陪伴。别人都以为是黑猫需要我,其实是我需要她。
各种方法我都尝试过了,黑猫还是不配合。我想着,或许可以带她回老家看一看,兴许能找到些线索。那次黑猫沉默了一个晚上,终于答应了。
黑猫的家在遥远的北方,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我请了长假,开车自驾去她的老家。从南到北,我们横跨了大半个国家。我从未有过那样的经历,随江河的痕迹翻过一座座山,仅在路上就阅尽了四季。我们吃得并不好,住得也简单,有时甚至算得上风餐露宿。
但,真的,那是我最难忘的一段经历。我给黑猫拍了许多照片,你看这是草原上的她,连尾巴都是自由的……”
花婆婆抚摸着相册,目光深深地陷进去。
房间静静的。姜好看着相册一页页翻过,一只黑猫跑过辽阔的草原,跳跃在森林之间,闭眼卧在沙漠之中……在山顶之上,黑猫端坐,身后是大片连绵雪山,她目光炯炯,与姜好对视。
“喵。”姜好轻轻地叫出了声。她并非有话要说,只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出声之后,姜好反应过来,她或许是在回应黑猫的呼唤。回应什么呢?她不知道,只知道要回应。
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拂过姜好的脑袋,她抬起头,对上花婆婆湿润的眼睛。姜好贴贴花婆婆的脸颊,用毛茸茸的脑袋擦去老人脸上的泪。
“好孩子。”花婆婆接过韩姝递过来的纸巾,拭去泪水,深吸了几口气,继续缓慢地讲述。
“离黑猫的家乡越近,我们的脚步却慢了起来。这或许是黑猫的有意为之。
我们常绕路去看风景,或许只是一条无名的瀑布,一块奇怪的石头,都值得我们开上半天的车。如果时间可以暂停,我真希望就停在我们在路上的那一刻。但时间,真的太残酷了。黑猫老了,她身体越来越虚弱。
我怀揣着一丝黑猫能变回人的希望,顾不上她的抗拒,最终还是开车找到了黑猫的老家。黑猫引我到半山腰的一栋楼,她跳上院子的围墙,没有进去,只低低地俯视着院内的人。
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黑猫就好像一张褪色的剪纸,干瘪地挂在墙上,失去了草原上的活力。可我当时没有注意到黑猫的落寞。我完全被自私的想法冲昏了头脑。不管是小说还是电视剧都告诉我,家人的爱可以帮助主角解决一切困难,挣脱一切束缚。我以为,黑猫也是这样的,如果有家人的爱,也许可以获得一丝转机。她也许可以一觉醒来就变成人,继续和我旅游、种花,我会为她拍满一本又一本相册。
我怀揣着这样愚蠢的想法,敲响了房门。我走进去,只开口提到黑猫的名字,就被赶了出去。”
“怎么会?”韩姝讷讷。尽管花婆婆说了那么长的铺垫,她依然不解用意。家,难道不是港湾吗?
“是啊,怎么会呢?婊子、丧门星,她的家人这样称呼她。”花婆婆垂下眼眸,“怎么会有人这样称呼自己的亲女儿呢?”
韩姝只觉得胸口被堵住了,她不知该说什么,只伸出手轻抚着花婆婆的手背。
姜好呆呆地看着花婆婆。这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此刻显露出被时间淋透打湿的孤独狼狈。她本以为所有的老人都像福利院的老师那样,是风平浪静的,温暖的,像被太阳晒热的石头。姜好走到花婆婆面前,蹭蹭她的手心。她不知如何安慰老人,只能蜷在枯枝般的手旁,用体温告诉花婆婆自己的存在。
时光静静流淌。一片沉默中,花婆婆的声音响起。沧桑,却不再沉稳。
“我想不通,气不过,和他们理论。他们吵吵嚷嚷,从一个书包到一支笔,细数着给黑猫花了多少钱供她上学。他们诉说着养大一个女儿的辛苦,砸锅卖铁地将她拉扯大,要她嫁人的时候,就寻死觅活,害他们赔了彩礼钱。
他们说,女儿养大了不就是来嫁人的?她要死要活地不肯嫁,不知道被谁勾走了魂,和她妈一样,都是婊子。”
花婆婆深吸了一口气,喉咙中发出哽咽声,停顿半晌,她才继续开口。
“从他们支离破碎的辱骂中,我大概拼凑出了黑猫的前半生。
一个出生于普通农户家的长女,除了她的母亲,无人欢迎她的到来。生了一个女儿,仿佛也是这个母亲的罪过。不管是母亲,还是女儿,被打骂,做干不完的农活,成了常态。同时那家人不停地细数自己的付出,不停地告诉她们,这一切都是她们应得的。因为没能生出儿子,因为生而为女。
直到后来有了弟弟,黑猫母亲的生活好了许多,而黑猫迎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漠视和辱骂。作为长女,她被周围的人不停地教育着,所有的一切都应当为弟弟让步。当然,这家人觉得自己对黑猫是极好的,给她吃,给她穿,还让她读书,有什么不满足的?
或许黑猫本以为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毕竟她是如此地善良。但渐渐的,母亲也开始指责黑猫,她总是说着,如果不是黑猫,她兴许不会过得那么辛苦。
我不知道黑猫有没有觉得她的母亲背叛了自己。但黑猫是善良的,兴许她只是看不惯母亲这么痛苦别扭地活着。用那家人的话来说,十四岁的黑猫怂恿她的母亲外出务工,害得她的母亲被外面的男人勾搭走了,从此不再归家。
黑猫或许为母亲成功地逃脱这个家感到开心过,她也许曾经等待着母亲回来,接她离开泥泞。但她等到的是逼婚与辍学。
黑猫尝试了上吊自杀,没有成功,绳子断了,她的头磕在桌子上破了相。那家人嫌弃黑猫破了相,上门要回彩礼。黑猫的家人自然是不肯给,在一番争执中,黑猫的父亲被推到在地,眼睛受了伤,从此瞎了一只眼。而黑猫,却消失了,不见踪影。
这家人将一切的错都归罪于黑猫。父亲终日酗酒闹事,儿子叛逆与人打架入狱,似乎一切都是黑猫的错。他们用当地最脏的土话,骂着自己的女儿孙女,连带着我这个外人。他们骂她的时候,黑猫就在围墙上,安静地听着……”
房间太过安静,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在良久的沉默之后,韩姝终于还是轻轻地问出了声:“后来呢?”
“什么?”花婆婆精神有些恍惚,眼睛浑浊。
“你和黑猫……”
“她失踪了。”花婆婆木木地看着姜好,似乎要透过面前的橘色小猫看到黑猫的影子。
“怎么会……她有留下信吗?”
“没有。她和我一起上了车,在回程的路上,没有理由地失踪了,就和她没有理由地出现一样。”
“可是……为什么啊,怎么会这样?”韩姝咬着唇,她看向姜好,仿佛看到了一个悲伤的未来。
“是啊,我也在想,怎么会?
这分明是小说一样的开头,那也该有一个小说一样的结尾。但黑猫却像我经历的无数生活、遇见的无数人那样,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消失了。
我在网上发帖寻猫,我绕着黑猫的老家找了一圈又一圈,在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无数次地查看,呼叫她的名字,企图下一秒就看到她出现在面前。但她从此再未出现。
后来我靠吃药调解情绪,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会不会只是我生病了,大脑看我太可悲孤独,为我平添的一些幻想。
但现在,好好,看到你,我就知道那是真实的。我曾经和一只住在黑猫体内的灵魂种花、做菜、旅行。那是真实的生活,是我的记忆,而不是幻想。”
花婆婆垂下头,额头贴着小猫绒绒的脑袋,缓慢轻声地说:“好好,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变回人,我只能告诉你,不要总想着会有一个小说一样的美好结局,会从天而降。
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是真实的,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你要去哪里,想要做什么,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