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她》春风酒

9、009

　　竹西起身走到厨房，机械地拿出冰箱里的面条。日期是新鲜的，估计是梁真夏清理更换过。
　　她木然地想，应该给真夏姐加工资。

　　她拿着刀凝视着案板上的西红柿停滞了许久。
　　然后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刀被扔到桌面。

　　竹西走到客厅把储物箱盖好，扣得严严实实。
　　了解完一桩心事，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终于可以正常呼吸。
　　好像尘封的回忆也随着箱子被封在了过去。

　　竹西松了口气，开始做晚饭。
　　她会做简单的饭菜，大四在北京租房住的时候，一点一点学来的。

　　箱子里大部分记忆，都关于陆清淮。
　　休学之后她就没再打开看过，被心虚地扔进堆成山的杂物堆，任由尘土和黑暗掩埋。

　　吃过晚饭，竹西拿出家里备用的画架和油画笔，往阳台一躺，提笔就画。
　　画画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消耗和发泄，是情绪的出口。所以结束画作的时候，她往往没有精力再去想或者做其他的事。

　　凌晨三点，竹西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一夜无眠只是奢望，她在梦里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襄市，回到了第一次见陆清淮的时候。

　　襄市一中位置偏僻，位于平湖区，距离市中心有相当一段距离。
　　竹西自小在这一片长大，对高中生活没有半点向往和期待，对她来说，只不过换了个离家近的地方画画和打架。

　　打破乏味无趣生活的是开学大会上的新生发言。
　　她看见了一张生面孔，准确的来说是一张非常清秀帅气的生面孔，脊背挺直，穿着干干净净的白T。谈吐自信，声音清冽，一举一动都透着和这里的格格不入。

　　“这就是那个一来就把季川的第一名顶下去的那位大学霸，看看这气质，跟咱们不一样。”旁边男生脸上的笑别有深意，“你说是不是，竹姐。”

　　这种什么讲话开会，竹西向来喜欢坐到最后一排，偶尔可以偷懒睡觉或者玩一阵手机。
　　此刻她忽然想往前挪一挪。

　　那时的竹西里脑海容不得想法，因为在冒出念头的瞬间，她就会直接行动。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径自往前坐到了第一排。
　　当然这时候的陆清淮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毕竟下面人山人海，数不清的面孔难以定格到具体的某个人身上。

　　后来竹西要追陆清淮的事在学校里传开，所有人都没当回事。尽管她从没传过跟谁的绯闻，但没有人觉得她是认真的。

　　“竹姐，你追什么陆清淮啊，他跟咱们从来都不是一类人。瞧瞧身边这些破事，哪个跟他能沾上关系。”男生看着她咬着烟的模样，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竹西吐出烟圈，仰着头：“不都是人么，他比我们多长条腿还是多长了一只眼睛。”
　　男生哈哈大笑起来。

　　画面扭曲，眼前男生的笑脸转而变成抽屉里一本本小说。
　　竹西拿着小说，意识混沌。

　　是了，那时候班里的女生都爱看小说，她也不例外。
　　书里的遗憾最终都会和解，痛苦会远去，主角终于一天会离开破败的城市，和恋人奔赴美好未来。

　　竹西还没看清最后一页的结局，便从梦里惊醒。她睁大眼睛，急促地呼吸，深陷梦魇之中。
　　缓了几分钟，她才慢慢挪下床走到窗边，抬手拉开窗帘。

　　外面天阴着，经过前几天的一场大雨，气温骤降得厉害。
　　竹西穿着单薄的睡裙，打了个哆嗦。

　　飘窗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坐上去却依然感觉到凉意往身体里钻。
　　她望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灰色的街道和楼房，路旁的树摇着褪色的叶子向她招手。

　　起初她信过，少年时期总要怀揣点希望。
　　谁不期盼美好的结局和崭新的世界，但离开哪有那么容易。

　　外物抛弃容易，但你生活在一个城市十几年二十几年的生活习性不是轻易说改就改的。
　　你在这里生根发芽，长成幼苗，这个城市连通着你的血液，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和襄市有关。

　　这个道理竹西后来才明白，哪怕她拥有了一点名气，听起来是个非常不错的职业画家，但她也只是个平凡又普通的人。
　　襄市不会在意任何一个离去的人，是她离不开它。

　　今年秋意来得格外迅猛，像呼啸的山风，迎头浇灌，只剩冷意。

　　附近早点铺徐老板跟她熟识多年，不用等她开口，直接端着碗糁汤和油煎包上桌：“不是说去看眼睛了，这怎么瞧着更严重了。”
　　竹西夹了个包子：“动了个手术，快好了。”

　　“还要动手术这么严重，你这下可得长长记性。”许老板年过半百，也算看着她长大，总忍不住多念叨两句。
　　她咬着包子，说话含糊不清：“知道了。”

　　时候尚早，老板趁着闲，跟她聊天：“起这么早，去养老院看你奶奶吧？”
　　竹西鼓着腮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那你带两笼包子去吧，你奶奶最爱到我这蹭包子吃，也不舍得花钱。”许亮想起往事直叹气，年轻时可真是讨厌极了这老太太，现在见不着反倒开始想了。

　　以前家里没钱，奶奶为了买笼煎包，只能在早点铺旁边蹲守着，等到没人了，过去使劲压价，买下最后一笼包子。
　　有时幸运可以抢到一笼，有时人家早早买完，别人都没得吃，又怎么轮得到她。

　　但……这包子哪是奶奶爱吃。

　　竹西没有跟许亮争论这些，毕竟是人家一番好意。不过拎着包子走之前，她还是照价付了过去。

　　走出一段距离，远远听见许亮在身后喊：“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实在！”
　　她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臂，轻轻挥了下。

　　把老太太送进养老院是五年前，后来经济情况改善，就给换了家条件好些的。

　　竹西在前台跟人打了个招呼径自上楼，这家养老院是整个襄市最好的，也是最贵的。
　　房间的条件不比酒店差，下面有小广场可以活动，比在家强。

　　竹西在窗边站了下，护理员杨阿姨蹲在桌子下面不知道在收拾些什么，老太太坐在窗边往外看，眼巴巴地瞅着，不知道在等谁。
　　她推门进去：“奶奶，我来了。”

　　老太太听力越来越差，只勉强听到声动静，颤巍巍地转头：“彦彦啊，放学回来啦。”
　　竹西把煎包往桌上一搁，没好气地说：“他还放学，我都毕业好几年了。”

　　老人说的彦彦，是她的父亲竹彦。

　　她看了眼地上的碎片，问护理员：“这是怎么回事？”
　　杨阿姨摆摆手，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碎片：“刚刚打碎的杯子，我得清理干净，不然要是伤到可就麻烦了。你们吃吧，我这马上就好了。”

　　竹西点点头，看向老人的眼神很淡：“好像比之前更严重了。”
　　“是啊，去年还有清醒的时候，今年一直说胡话，分不清时间，经常闹着回家找儿子……”

　　她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客套：“给你们添麻烦了。”
　　杨阿姨笑了：“说的什么话，我们这儿不就是照顾老人的吗。”

　　收拾到最后了，老太太忽然看着两人扬声喊道：“我儿子呢，他怎么不来看我？”
　　竹西转过头，随意而又自然地说：“我爸不是昨天刚来看过你，这就忘了？果然年纪大了，急性越来越差。”

　　老太太瞪着眼睛：“昨天？哦对，是昨天！我记性好着呢，昨天彦彦来还给我买了橘子是不是？”
　　竹西眯着眼睛笑，附和着她：“是啊，橘子好吃吗？”

　　她轻哼一声：“那臭小子会买什么橘子，酸得要命。”
　　老太太说得煞有其事，也不知道是真有这么回事，还是她信口胡诹的。

　　竹西懒得管那么多，往旁边一坐：“咱家旁边许叔家的油煎包，还记得吗？”
　　“许叔？”老太太面色茫然，咬下包子的瞬间，神色忽然变了，“这是小亮家的包子！”
　　她微怔，接着笑起来：“对，小亮家的包子。”

　　老太太立马拎着包子往旁边抽屉塞：“彦彦最爱吃他家的包子，上班前要买一笼吃，我得留给他。”
　　她迅速拦住老人的动作：“这是我爸专门让我带给你的，你要是不吃完，以后就不来看你了。”
　　老太太动作一滞，讪讪拿出来，嘴里还念叨：“这孩子，净乱花钱。”

　　今天是中秋，家人团聚的日子。
　　竹西坐在旁边的沙发看着奶奶乐呵呵地吃煎包，顺手拿了个旁边盒子里的月饼，慢吞吞地吃完了。

　　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记忆虽然越来越差，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可能对一些人来说，记性不那么好，大概会活得更幸福。

　　回到家后，竹西再次坐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深吸一口气，拿出储物箱里的黑色盒子。
　　听奶奶聊起过去，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陆清淮，想起她喜忧参半的少年时代。

　　黑色盒子里有许多杂物——耳机、MP3、发夹、练习册和一沓小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仍然清晰，仿佛落笔就在昨日。而她的眼前，再次出现少年青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