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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元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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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太傅府里,老者负手而立,苍老的脸上,不辨悲喜。
竹帘一起一落,家将颜芜进来,“太傅,张先生已在外跪了一天一夜了。”
颜芜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话,只能转身出去。
“张先生。”颜芜撑了一把伞,“雪越发大了,您撑一把吧。”
“不必,你去吧。”
这个男人的声音,似是比这苍茫白雪还要清冷。
颜芜无法,只得进去了。
晚间,颜芜神色张皇的跑出来,“张先生!”
颜太傅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目,风烛残年之际,遭遇如此打击,竟有了些油尽灯枯的意味。
张涣临接过汤药,颜芜在旁愁眉不展,“太傅他老人家伤心过度,从昨晚开始,就没进过食了,还请张先生好好劝劝。”
张涣临略一点头,拿着帕子,轻轻拭去流下的汤药。
两个时辰后,颜太傅终于醒了过来。
“出去!”颜见云咳嗽着,怒瞪颜芜:“谁让你……咳咳!放他进来的!”
颜芜忙跪下请罪,颜见云咳了半晌,似乎终于放弃了,摔倒进枕头里,望着屋顶哑着嗓子长叹道:“张衍昔,老夫……老夫到底还是小看了你啊……”
“请老师责罚。”
“老师?”颜见云道:“老夫知道,元君大人既然选择了越王,自然是要将琼王一派赶尽杀绝的,你今天来,不会是要将老夫也杀了吧?”
张涣临垂目,“学生惶恐,此事与越王无关,这是学生的私事。”
颜见云眼珠子微微一动,连搁在被褥里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你……你本是去找那孩子的?”
张涣临不置可否。
“你师哥为了保护那孩子……你……你就杀了他?”
张涣临沉默半晌开口,“我对师哥,并无杀心,但事已至此,只能来向老师请罪。”
颜见云方才怒斥张衍昔的精神仿佛是回光返照,此时他那一口气散了,行将就木地躺在床上,眼角流下了一滴浊泪。
张衍昔什么性子,作为老师颜见云自然是清清楚楚的,这个学生虽说自小孤冷,但却从不妄言。
再说,以他现在万人之上的身份,也没必要与自己说这个谎。
颜芜上前扶起太傅,颜见云终于又攒了一口气,质问道:“既然是为了报家仇,怎么到了临时,又突然大发善心,不动手杀了那孩子?”
“老师。”张涣临云淡风轻的声音里有一丝遗憾,“我并不喜欢杀人,我以为师哥会躲那一剑的。”
“师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只要我活着,唐琛就随时可能会死。”张涣临淡淡道:“如此,我这辈子就欠师哥的了。”
这下,连颜芜也僵愣在那里,老太傅靠在床头,长久吐不出一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颜见云才挤出一句,“那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见张涣临没有做声,颜见云勉强恢复了一些,打起精神道:“你师哥走了,若帝君执意要将唐琛送回圣地,以此缓和两边的关系,那沈映舟难保不趁此机会向大梁发难,老夫知道你恨这孩子,也不麻烦你,让颜芜去把这孩子接来,把他留在我这里,对外就说他已死了,不过也就十来年的光景,老夫还熬得住。”
“师哥走前,我曾答应过他,会躬亲抚养。”
颜见云又气又急,这一日他已悲伤欲绝,如今看着自己唯一的学生,颤声道,“沈映舟害得你家破人亡,唐琛到底是他的儿子,你……日后你日夜与唐琛相见,当真忍得住不杀他?”
说着又觉得五脏俱焚,“你若要了这孩子的命,你让老夫百年后,有何脸面去见你师哥!”
颜芜忙劝道:“太傅,张先生既然答应了,自然是不会再伤小公子的了,您老人家放宽心吧……”
张涣临平静道:“学生当然不是圣人,但我对不起师哥,收养唐琛,只想赎罪,我自认不会疼他,但在生活上也绝不亏待他。”
颜见云心中微微一动,一把紧紧攥着张涣临的手,“你可见过那孩子了?”
“见过。”
“生得什么模样?”
“是个漂亮孩子。”
颜见云听了,便不作声。
“老师有话但说无妨。”
“这天下纲常伦理,只要到了祀灵这里,就不起作用,再知书达礼的公子,见了祀灵,也跟着了魔似的……”
“请老师放心,学生万万不敢重蹈覆辙。”
颜见云沉默良久,最后挥了挥干瘦的手,疲惫道:“罢了,朝菌不知晦朔,唐琛能活多久是他的造化,只是你别委屈了他,他跟你去了,受不了他自己那祀灵寒毒也就罢了,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也饶不了你!”
张涣临答应了,又深深作了一揖,“学生告退。”
张涣临这里卜一出门,一身玄色黑甲的男人就跟了过来。
“主子。”司箴道,“长忆来信。”
“说了什么?”
“说柳扇人把公子拐出去后,当着公子的面杀了王进,威逼公子助他手里那个遗腹子夺位,不过公子并未受伤。另外,关于唐大人的事,柳扇人旁敲恻隐地提了一嘴万川。”
“唐琛什么反应?”
司箴道:“公子问了家中管家一些过去的事,对万川与浒雨定是起了些疑心的。”
“他还太小。”张涣临淡淡道:“这些事情,只需要听我说就够了,还有什么?”
司箴微微一愣,面无表情地开口,“长忆说,主子若再不回去,他怕是要冻死在梅花坞的屋顶上,再不能替主子办事了。”
“知道了,下月他不必来我这里,由他去吧。”
“替长忆谢过主子。”
临安城郊外的一个小村子。
两道人影立在柴门前,一位身着凌厉暗纹衣,眉目冰冷,腰配短刃,面貌是十分不好惹的英朗;而另一位宽袖墨衣,身材高大,黑暗里只能看见这个男人俊朗无双的侧脸。
还好此时天已经漆黑,否则这两人怎么看都与这村庄十分不相称。
“谁啊!来了,来了!”柴门内远远传来脚步声,以及一个男人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不是让你最近别来吗!”
柴门打开,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柳扇人仿佛看到了活阎王:“张衍昔!”
那墨衣男人微微一笑,端得是清风霁月,“柳大人,别来无恙。”
柳扇人一把扣住门,声音里已有了一丝不安,“你来做什么?”
张涣临低头打量着柳扇人,淡淡一笑,“听闻柳大人急不可耐地替我教养唐琛,真是十分意外,想来大人手上的那个孩子,定是养育很好了。”
柳扇人头顶恍如打了个焦雷,登时轰了三魂七魄,目眦尽裂:“张涣临!果然是你!”
“这么激动做什么?”张涣临扯了扯唇角,“柳大人真是浮躁。”
柳扇人恨恨道:“我早该知道你在那小祀灵身边安插了眼线,是我大意了。”
“那你大意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张涣临戏谑道:“柳大人怎么就忘了,我到底也和唐雪同门多年,你怎敢让我的小师侄怀疑我?不瞒你说,关于师哥的死,我也很好奇呢。”
柳扇人目光狠厉,“元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涣临不以为意,“说起来,大人方才以为我是谁?不说?那我猜猜,大人以为我是来接楚晏走的陈侍卫吧?”
“你!”柳扇人浑身寒毛竖起,“你知道多少?”
“那个陈侍卫,我倒是有印象,当年是琼王的贴身,可他毕竟年纪大了,所以我让他歇息去了,亲自来接。”
“张涣临!你想做什么?唐琛是你侄儿,楚晏不是你侄儿吗?你到底想怎么样!”柳扇人声音发着抖,不知是生气还是恐惧。
“我这两个师哥真是云泥之别。”张涣临轻笑一声,“一个把别人的儿子当做亲生,一个连亲生儿子都不要。”此时语调一转,转入深寒,“楚晏的父亲都不要他,又怎能算是我的侄儿呢?”
“张涣临,你到底要怎样?”柳扇人咬牙切齿,抬头一看,却见张涣临目光越过自己看向某处,他陡生冷汗,回头一看,果然楚晏站在那里,一脸的惊慌。
……………………
楚晏十三岁上下,眉眼倒有些像琼王,个高,消瘦,一双眼睛总是四处躲闪,不敢看人,此时拘谨的坐在椅子上,缩着脖子,像个鹌鹑。
张涣临把目光移开,打量着这间屋子,空空荡荡,木桌上一把茶壶,几个杯子,几乎算是全部家当。
“念书了吗?”
柳扇人沉默了一会道:“没敢请先生,我略教了几个字。”
“想当帝君?”张涣临目光落回楚晏身上,淡淡开口。
楚晏吓得把脖子缩得更短,支支吾吾,“不敢……没有……”
张涣临冷笑一声,“柳大人也算见过些世面,能看上这样的,也是怪哉。”
柳扇人咬牙道:“他母亲死后,一直跟着村中老人长大,无人教导,张先生,楚晏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父亲都不可怜他,你可怜什么?”张涣临淡道:“楚晏,你父亲若是活着,你这辈子都不会有身份,只有你父亲死了,又没有孩子,这些人才想起来你,想利用你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已。”
楚晏又把头埋低了些,看不清表情,肩膀一耸一耸的,看来是在哭。
柳扇人心情复杂,想开口让楚晏打住,又开不了口。
“别哭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张涣临道:“司箴。”
司箴闻言上前,从怀里摸出了一沓东西,搁在桌上。
张涣临开口:“这三千两银票,留着花吧,以后你也不必跟着柳先生了,我送你去京都,如何?”
楚晏呆呆地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琼王的老师是颜太傅,已告老解事,你如果愿意,去陪陪他老人家。”
柳扇人不敢置信,他动了动唇,忙与楚晏道:“该谢过你师叔!”
楚晏小心翼翼道:“谢谢师叔。”
“不必叫我师叔。”张涣临淡道:“琼王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私生子,这世上更没有楚晏,只有太傅府里一个远房小亲戚,叫颜和,至于柳大人你,是自己消失,还是我帮你?”
柳扇人沉默良久开口,“某不会再出现在公子面前。”
“很好。”张涣临起身对楚晏道:“走吧。”
楚晏愣了愣,下意识回头去看柳扇人。
柳扇人此时已觉如释重负,对楚晏笑笑,“去吧。”
楚晏站了一会,回身认认真真地给柳扇人行了一礼。
柳扇人忙上前扶起,“去吧,有颜太傅教导,日后定然大有可为,比跟着我好多了,去吧!”
楚晏“嗯”了一声,跟在张涣临身后,即至大路,远远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一位高挑的年轻人立在马车边,见了他们,忙迎了过来。
“小人名颜芜,替太傅来接公子回京。”年轻人俯下身子,温声道:“公子上车吧。”
楚晏咽了咽口水,回身垂目道:“师……张先生……谢谢你。”
“上车吧。”
楚晏点点头,颜芜忙向楚晏伸过手,楚晏擦了擦泪,把手给了他,转眼就被托举进马车里。
颜芜向张涣临道:“张先生,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张涣临微一点头,颜芜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疾行而去。
安排好楚晏,二人离开村子,张涣临随手撂下一块东西,司箴忙接住,低头一看,是一块红玉髓做的环佩。
“元君,这是?”
“瑞安王的东西。”张涣临语气平淡,只当是一件最稀松平常的事,“去丢进梅花坞院子里,师哥的死,就让王爷替我背了这个锅吧。”
司箴面露迟疑,“主子,瑞安王毕竟是公子的生父。”
见张涣临没开口,司箴不敢再质疑,忙道,“属下遵命。”
“司箴。”张涣临平静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我既然决定养唐琛,他就是我的,既然是我的,他也就没有什么生父了。”
“是!”司箴道:“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