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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四期 阅尽天涯离别苦(2) ...

  •   两两日后天气不错,沈怀生又给颜昔施了遍针,令他气色更好了些,也能随意下地活动,他们这一行人浩浩荡荡,也就重新启程了。

      李缨定要和颜昔同乘一辆马车,李靳也就随她去了。

      李靳和燕弘盛了同一辆车,李靳虽是微服出来,但给帝王的座驾不能马虎,这大车也是十分轩敞舒适。

      之前在营地外,为了保护好这两位贵客,御林军也将他们安排在一座帐篷中,这几日下来,二人被迫熟稔。

      他们为了避免过度颠簸伤到颜昔,车队走得十分缓慢。

      燕弘掀开帘子看了会儿缓慢后移的风景,应是觉得无趣,就看着李靳开了口:“不瞒饮武陛下,我心中总还是有些不安。”

      南国夏日酷暑,李靳正喝着内侍呈上来的冰镇梅酒,随口问:“昌明殿下是还有什么顾虑?”

      燕弘点头:“饮武陛下须知,当年刘氏作乱,或许是真有人将小熙调换出来,带到了大齐……但他们从北陆偷走一个皇子,还将之运到了大齐,又为何将他手脚打断丢到乞儿中?”

      李靳也有些沉吟:“我听沈神医说起,他是在墨涧谷外不远的骊城中捡到颜卿的,也觉得奇怪。”

      燕弘:“偷走运送一个皇子,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做这事的人,可能想要将小熙作为什么筹码,还必定是什么极为重要的筹码……但却又将他折磨一番丢掉,也太轻率……”

      李靳点头:“颜卿说,他记得自己在被沈神医捡到之前,曾做了挺久一段时间的乞儿,但若是一个乞儿手脚都断了,是断不能活很久的。”

      燕弘回忆起这些,神色仍非常心痛,他也赞同:“我也曾这样想,不过小熙的记忆模糊,他只记得自己做乞儿,却不记得什么时候断了手脚。我猜是有人在沈神医遇到他之前不久,才刚打断了他的手脚。”

      李靳沉吟:“他已经做了乞儿,却仍然有人打断他的手脚……若不是颜卿运气实在太差,在行乞时遇到了什么格外恶毒,行事全无常理可循之人,那就是有人刻意为之。可什么人会刻意折磨一个年幼的乞儿呢?除非他知道颜卿的真实身份。”

      燕弘点头:“不仅如此……此人说不定还是那个将小熙带到了大齐的人。他将小熙丢到街上做了乞儿,故意折磨他,还尤不解恨,又打断了他的手脚。”

      李靳:“昌明太子心中有人选?”

      燕弘又端肃地点了头:“当年刘氏作乱后满门被屠,确实有一个刘妃的幼弟,名叫刘兖的余孽逃了出去。那时他大约有十七八岁,逃走时也已穷途末路,身边只有两个的侍卫,和一个老仆。

      “那两个侍卫留下断后,被我父皇派去的亲卫杀了,老仆带着他继续逃到边界,亲卫在悬崖下找到了一辆破损的马车和老仆的尸首,看样子应是他们急着赶车,跌下了悬崖。

      “虽说亲卫没寻到刘兖的尸首,但他也只是个少年,就算侥幸未死,逃到了你们齐国境内,晾他也掀不起什么水花儿。为了避免派人深入大齐境内,引起两国争端,父皇也就没有再追寻下去。”

      燕弘说着,脸上就露出了极为痛心的神色:“那时父皇想着也不过是放过了一个成不了气候的余孽,却不知道小熙并未身亡。现在看来,怕就是这个刘兖绑着小熙,将他一同带到了大齐,还将小熙各种折磨泄愤。”

      李靳叹了声,抬手按了按额角:“就是不知道这个刘兖如今还活着没有?若是他还活着,必定早已改名换姓,也不知他是否知道‘颜昔’就是‘燕熙’,会不会再来寻仇。”

      燕弘点头:“也正因如此,我实在不放心把小熙再留在那幽谷之中。”

      他们商议过后,也就各自沉默下来。

      李靳像是十分头疼,按了按额角道:“昌明殿下放心,有我在此,必定会保颜卿安稳。”

      他边说着,边又笑了笑:“颜卿同我,确实有过命的交情,当年征伐南朝,是顾爱卿和颜卿,一直陪在我身侧。顾爱卿是我军师自不用说,那时我背上中了一箭,若不是颜卿医术高明,说不准我早已不在了。所以这份人情,我必定是要还的。”

      燕弘听着冷笑了声:“过命的交情,饮武陛下还是任由妹妹苛待他?”

      李靳见他旧事重提,只能又叹息:“缨儿自小乖巧,我实在没想到……是我疏忽了……对不住。”

      他是一代征战过沙场,威仪煊赫的帝王,此时说出这句“对不住”,确实也已足够诚恳。

      燕弘不好再发作,也只得作罢,只能又撂下狠话:“反正你这个妹妹,若是真对小熙情深,往后也不再辜负他,那就一切都好。若不然……”

      李靳一笑:“你放心,李氏的人轻易不动真心,若是动了,那必定情衷一世,再无变心之时。”

      他们这车队走得不快,走了三五日,也才刚过了骊城,距离京师仍有数百里之遥。

      李靳政务缠身,每日里还得批阅御林军送来的紧要奏折,却也不敢催促或者加快行军。

      李缨丝毫不考虑其他,每日里就和颜昔腻在马车里说话,到了驿馆也是和她的情郎寸步不离。

      燕弘看了几日,见她身为公主,却丝毫不以服侍人为苦,不但要关心颜昔身体,还要给他熬药,为他煮粥。

      他瞧着这个弟媳妇确实对自己弟弟情根深种,也就不再为难她,和颜悦色了不少。

      这日他们车程刚过了江,宿在江畔的驿站,待安顿下来,李缨就拉着颜昔到房里坐着,自己又去给他煮粥吃。

      李靳瞧见她又跑出来,还打趣:“缨儿,是嫌我带来的厨子做得不好?还总是自己煮。”

      李缨“哼”了声:“你带来的又不是御厨,只是行军的厨师,他们做的东西那么硬,昔哥哥根本吃不下。”

      这倒也是,颜昔现在脾胃虚弱,饮食须得格外清淡绵软一些。

      李靳心想她倒真是对颜昔的事格外上心,事无巨细全都要操心,他想着就又笑了:“你若是早日对颜卿……”

      李缨又垂下眸不说话了,李靳也不敢再说,想要岔开话头:“你可见着沈神医了?”

      李缨摇摇头:“沈老前辈总是神出鬼没的,除了给昔哥哥扎针的时候能见他,我也经常找不见他。”

      李靳不过随口一问,并不是有什么事一定要找沈怀生,见她不知也就挥挥手让她自去了。

      他难得有空,想着这次出来,一直未能单独同颜昔说上几句,也就信步去了他的房外。

      驿站临江,哪怕御林军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临水的那面也总是派不了人去驻扎的,更何况这江面水流滔滔,船行就难,更妄论有人能渡水过来。

      故而在李靳推门进去,正撞见有个黑衣蒙面人翻窗而出,竟愕然地呆了片刻。

      他毕竟是颇有些军功和武艺的帝王,当下箭步上前,先将呆立在窗前的颜昔揽在怀中,再探头张望。

      只见那黑衣人“扑通”一声跃入水中,霎时间不见了踪迹。

      他心下惊骇,在呼喊侍从之前,先去查看颜昔的情况。

      这一看却是惊了,颜昔已是面色煞白,浑身发抖。他却抿着唇一声不吭,手中捻了一枚金针,来不及解开衣襟,就对着自己的胸口一针扎下。

      李靳早就见他给自己扎过数次金针,也不能更清楚他的金针是做什么用的。

      他心中如遭雷击,哑着嗓子急道:“颜卿,你做什么!”

      他看到颜昔弯着唇对他微微笑了笑,气息微弱地道:“陛下……快带我走。”

      颜昔又对着他微摇了下头:“那人拍到了我的胸口,原本那些金针陷得更深了……我至多还能再撑半个时辰。”

      他语声低微,气息也是将断未断,却在给自己扎了一针后,脸上渐渐又像是恢复了些血色,身体的颤抖也渐渐止住。

      李靳头中嗡嗡作响,却也知道,这只怕是被金针逼出的最后一点气力,不过是回光返照。

      这事发生得太过仓促,饶是李靳久经沙场,也霎时间有些茫然无措。

      颜昔的气息顺了些,又自己撑着他的肩站住了,低声说:“陛下,我这样子给他们看到会被看出不妥……就烦劳陛下,备上几匹马,带上几个人……将我带远一些。”

      李靳冷静了片刻,才沉声问:“我带你离开……而后呢?”

      颜昔对着他微笑了笑:“而后再烦劳陛下,告诉昌明殿下和缨儿,就说我……随着师父去西域求药了,走得急,来不及去见他们。”

      李靳点头应下,他已出了一头冷汗,却还是问:“那黑衣人是谁?你可看到?”

      颜昔对着他苦笑了下摇头:“我没能看清……”

      李靳前日里就同燕弘说过的那些猜测,他此时心中早就翻涌过无数线索,但到了这一刻却都又无用……

      若是要在半个时辰内将颜昔带得越远越好,那也容不得他多想,李靳终是抬起头抹了把脸,揽着颜昔的肩膀,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出房。

      他手下的御林军平素就军纪严明,他几句吩咐,点了六名亲卫随行,又令人准备马匹,也不过用了片刻,就可出发。

      临到上马,李靳回头看了下驿站,李缨仍在厨房忙着熬粥,燕弘也在房中歇息。

      他又低头看向靠在自己肩上轻闭着眼睛的颜昔,终是一言不发,将自己随身的斗篷裹在颜昔身上,把他拦腰抱起,翻身上马。

      他们七骑沿着蜿蜒江岸疾驰而行,不过几个转弯,就将驿站远远抛在身后。

      李靳却并不敢停,寻到条密林间的山道,率领亲卫驰入其中。

      半个时辰并不算长,但却也足够日行千里的宝马奔驰出数十里地,李靳催动着骏马全速奔跑,却不敢去算他们到底跑出来多远,又跑了多久。

      直到他绕过一个山坳,看到前方豁然开朗,是个汇入江水的支流,在小道旁冲出一片小小的河州,他才察觉到怀中靠着的人,身体重新开始发抖。

      他不敢再走,忙在这片空地上停住马,抱着怀里的人下马。

      河边有些平坦的大石块,也有些松软的长了草甸的土地,李靳把颜昔抱下来放在地上,让他靠着自己半坐下。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亲卫拿了火把过来,火光映照下,颜昔的脸色已经又恢复了惨白,甚至还染上了一层不详的死灰。

      他身体的颤抖也开始越来越大,李靳抱着他开口,出声却早已嘶哑:“颜卿……”

      颜昔对他微微笑了下,他长吸了口气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口鼻中就涌出数道鲜红的血流。

      李靳抱着他疾唤:“颜卿!”

      他口鼻中的血不断地流着,不仅染了胸前满襟,连李靳胸前的衣衫,也被染红。

      李靳虽知他已无救,但见此情形,也仍是心惊悲痛,低哑着声音道:“颜卿,你……”

      颜昔颤抖的身子依在他肩上,他痛得五官都微微扭曲,却仍是低微断续地开了口:“陛下……昌明殿下和缨儿……劳你骗过他们……我师父……怕是骗不过的……就请陛下转告……说我不成器……往后不能再……”

      李靳咬着牙低声应下:“好。”

      李靳听到他低低地笑了,却显得模糊又沉闷,他每说一个字唇边都要溢出血来,却还是笑着,断断续续地说:“将我烧了……就洒在……此处……天涯……何处……皆埋……”

      他终是没能说出最后一个字,他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起来,胸口也大幅地鼓起又落下。

      他好似是喘不上气,头往后仰去,张开的口中也发出黏稠混杂的声响。

      他的手脚也开始抽动,李靳几乎要抱不住他,用力地搂着他的身体,忍不住低唤了声:“颜卿……”

      他也许是挣扎了很久,又也许只是几个瞬间,李靳感到他身体的抽搐又轻了下去,接着就微弱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身子都瘫软了,上半身都沉沉地挂在李靳的肩上。李靳闭眼等了一阵,才抬起手扶着他的头,将他缓慢地放到地上。

      他的脸颊上,还有胸前大片衣衫,全都被鲜血浸染,一双眼睛还是睁着的,只是瞳仁早就已经灰暗沉寂,在火把下映衬不出丝毫光泽。

      李靳瞧着他,总觉得自己是在梦中,浑身轻飘飘地,好似落不到实处。

      他又闭了闭眼睛,恢复平日的冷肃,低沉着声音冲山道中的阴影里说:“沈神医,跟了一路了,也该出来了吧?”

      在那密林和山体的阴影中,缓慢走出了一个牵着马的人,他身着黑衣,却已摘下黑布头套,露出了本来面目。

      沈怀生走得极慢,他缓慢地走到李靳身前,才看了看地上躺着的那人,抬了下唇角说:“他死了。”

      李靳沉声道:“他胸前的针,不正是沈神医拍进去的吗?”

      沈怀生默然了片刻,突然又笑了,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颜昔身上,仿佛是在留恋,又仿佛只是在确认他真的已经气绝。

      李靳看着他道:“沈神医,他临终前也不愿怀疑你半分……”

      沈怀生干笑了声,他的笑声中没什么意味,又或者是五味杂陈,早已分不清是什么:“这狗东西……也知道是他不孝……”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却突然发疯一般地大笑起来,他口中呜咽,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他突然冲过来,将地上那人的身体抱在怀中,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徒儿……我只有这一个徒儿……”

      他好似已经疯癫,瘫坐在地上,抱着怀中无力的身躯又哭又笑,又抬头恶狠狠地盯着李靳:“是你们害死了他……是你们这些达官显贵,要他用自己的命来救你们的命,是你们害死我徒弟。”

      李靳沉默了一阵,才又道:“沈怀生,你在二十年前,收养他那刻起,就开始了布局。”

      沈怀生又大笑了起来,他满脸泪水鼻涕,还有尘土和血迹,那样子比恶鬼也好不了多少:“是,是我自收养他那刻起,就算好了要他教他金针之术,算好了他会给自己下满十二根金针,痛不欲生而死……可他三岁那年在宫中那场大病,是谁救了他性命?

      “是我师父!我师父为了救他,给自己下满十二根金针,他这条命,原本就是我师父给的!可北陆皇室,对这件事只字不提,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师父为了救他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他说着就又“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连我师父出自墨涧谷都不知道……若不然燕弘来时就该明白,是我……是我将他的宝贝弟弟藏在谷中二十年,也是我教了他的宝贝弟弟金针之术,教他去舍命救人!”

      李靳听着,却只又问:“当年是你从刘兖手中将他带了出来?”

      沈怀生道:“对,是我,刘兖到了大齐后,纠集了一帮旧党,也不知从哪里知道我师父因着给北陆皇室做御医命不久矣,想要招徕我。

      “我去了,却见到这帮牲畜,将一个五岁稚童反复折磨,将他丢到街上乞讨,又将他带回来依次打断他的四肢,将他丢到污泥里……那不是个东西的刘兖不过是想拿他泄愤,杀了还不过瘾,要慢慢折磨他致死。”

      李靳道:“你将他救了出来,那刘兖呢?”

      沈怀生“哈哈”笑道:“这等牲畜,自然是杀了。我下了毒,将那帮畜生尽数毒死,又放了把火,烧了他们的屋子。

      “我把那帮畜生杀光了后,就将他捡回了谷里,先是藏着不让师父见到他……等后来师父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了,他年纪也大了些,同小时候不一样了,师父也就没把他认出来。”

      李靳道:“你救了他后,就没有想过把他送回北陆?”

      沈怀生大笑道:“为何要送回去?这是我救的孩子,将他送回那个皆是冷血心肠的宫里去,十几年后,不过又是一个刘兖而已。

      李靳沉默了下,才道:“你知他本性仁善,即使把他送回北陆宫中,他长大了也不会像刘兖一般。”

      沈怀生点了下头,竟似十分赞同:“对,他生性是好的,他是我的好徒儿,他见过了自家师祖那般惨状,也仍求我把金针之术教给他……

      “我本不想的……我只想他跟在我身边,一辈子好好行医,做个好大夫,也算不辜负我师父一番苦心……可他竟要学那金针之术……

      “那鬼东西我师父让我跪下发誓终身不可去学,我不敢学,他却偏要学……那金针只要插满了就完了,我拖了师父七年,我还是解不了,我解不了的……他还是要学……”

      李靳看他越来越疯疯癫癫,也还是沉着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是知道颜卿给自己用了十二根金针后,才去北陆请燕弘过来的,对吧?”

      沈怀生笑起来:“没错……他从京师写信回来告诉我他插满了十二根金针,我就动身去北陆了。我要他们北陆皇室看着,他们心肝宝贝的二皇子苟延残喘,药石无医,受尽折磨后再死,就像我师父那样……”

      李靳顿了顿:“你这番歹毒用意,与刘兖之流,又有什么分别呢?”

      沈怀生大力摇了摇头:“不,我不一样……我不忍心……我回来看到他的样子,我就后悔了……”

      他已疯得更厉害,抱紧了怀中的尸首,将那已经开始变冷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昔儿,金针师父是解不了的……我救不了你……我也舍不得你像师祖那般……疼上那么多年再走……我帮你解脱……你是师父的好徒儿……师父舍不得你……”

      他就这般颠三倒四地说着,却突然暴起,拖着怀中的尸首就冲向一旁的河中。

      好在李靳早有准备,他还未冲出河岸,李靳就按住他的肩膀,卸掉他的力气,将他怀中的尸首接了过来,把他一脚踢飞出。

      沈怀生趴倒在岸旁的泥里,李靳用力不小,他又已年老,硬生生磕掉了数颗牙齿,鲜血混着吐沫糊了满脸。

      但他却仍满脸狰狞地想要爬起身,伸出手臂对着李靳嘶吼:“那是我徒儿……还给我!”

      李靳的亲卫上前,扭着他的胳膊,将他的四肢死死按住,押着他的头,将他的脸按在泥里。

      他半张血糊的脸都被按在泥中,却仍是抬着眼死盯着李靳。

      李靳道:“你们二人落在河里,来日若是尸首被冲上岸,会留下痕迹。”

      李靳蹲下来,将自己怀中的人轻轻放回地上,他抬起眼望着沈怀生:“你安心,我既然答应了颜卿,要处理他的后事,往后连你,我也一并替他孝敬。”

      他说着点头示意押着沈怀生的那两名亲卫:“你们二人即刻起启程,送沈神医去西域,出了玉门关,就扮做他的子侄,使些钱,把他托付给当地靠得住的善人富户寄养。”

      他顿了顿,又对着沈怀生说:“我每年都会派人去玉门关外看望你,望你好好颐养天年,多活些时日,待你寿终正寝,我还会命人把你风光大葬,就埋在玉门关外……终身不再回大齐。”

      沈怀生竭力嘶吼了起来,却已再说不出什么词句。

      李靳不再等他,抬手示意那两名亲卫:“把沈神医捆了押走吧……”

      他说着顿了下,又补上:“神医年老,待明日他不闹了,你们就将他的绳索解开。路上务必要好生照顾他,把他安稳地送到西域,知道了吗?”

      那两名亲卫领命,将仍在不断挣扎吼叫的沈怀生捆好,又塞住他的口,把他放在马带走。

      李靳这才站起身,命剩余的亲卫在附近寻找枯树枝叶,堆成火葬台。

      他自己则是解下身上染了血的外袍,又从柔软的里衣上撕下布来,蘸了河中的清水,慢慢为颜昔擦去脸上和颈中的血迹。

      那些血已有些干了,河水又有些凉,他擦了许久,将布片洗了数次,才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的血都擦干净。

      李靳抬起手,慢慢地将他没能闭上的眼皮合起来。

      安静地躺在地上的那人,虽然肌肤已开始微微泛青,但已没有了刚死时的惨状,面容干净,神色宁定安然。

      李靳终是轻叹了口气,看着他低声开口:“颜卿,你瞧,果真自古帝王都是孤家寡人,我留不住顾爱卿,我也留不住你……”

      江岸的夜风微凉,当他惊觉自己脸侧有些凉意时,这才明白,那是一滴泪。

      焚烧尸首所需的枯枝并不容易收集够,火葬台搭好时,已是临近天明。

      李靳用自己的披风和外袍仔细将那人从头到脚裹好,又将那已起了些僵硬的身躯抱起,放在枯枝台上。

      亲卫将随身携带的火把和煤油都扔了上去,冲天的火焰,夹杂着黑烟升腾而上。

      晨曦渐临,树梢间有几缕阳光漏在了河州之上。

      李靳没有移开目光,紧盯着那堆火焰,也看着那具在火光中的躯体,渐渐燃烧殆尽,散落成几捧灰烬枯骨。

      他亲手将骨灰清理到了溪水中,这才站起身上马,兴许是一夜间片刻未歇,戎马半生的帝王,在翻身时竟滑了下,差点跌落下马。

      身旁的亲卫惊呼了声:“陛下!”

      李靳抬手示意自己无事,他催动马儿,迎着晨风走上了来时的路,没有再回头看那片河州一眼。

      等到李靳回了驿站,又已是天色大明的时候,他先是回房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去看李缨。

      亲卫已经告诉了他,李缨昨晚发现他和颜昔都不见了之后,就闹着要一起去,是几个亲卫合力才勉强拦了下来。

      李靳走进房里时,她因为闹了一夜刚睡下不久,整个身子蜷成一团趴在塌边还未醒来。

      床上那人已经不在了,但她还是因为这些日子来都跟他挤在一起睡,依然努力腾出了大片空余。

      李靳带着笑意轻摇了摇她的肩膀,将她唤醒。

      李缨睁开眼揉了揉眼睛看到是他,神色先是一喜,接着就又不开心了:“皇兄,你一个人回来了,我昔哥哥呢?”

      李靳笑着看她:“我不是留了人告诉你吗?沈神医带着颜卿去西域找药材了,那药材难得一遇又极易损坏,沈神医说还是他将颜卿带过去医治,便利一些。”

      李缨看着他神色笃定,不似作伪,只能嘟囔着说:“那我也要一起去,我现在就出发,还能赶上他们。”

      李靳又笑了起来:“我亲自带人将他们送到了下一个驿站,又命驿站按着八百里加急,一路换马尽快护送他们去西域,你现在就算出发,怕是追了一路也追不上他们。”

      李缨见了兄长,委屈得眼圈都有些发红:“那昨晚昔哥哥为何不让我一起跟他出发,我又不怕吃苦。”

      李靳笑着:“颜卿并不是不想带你,只是此去关外带着一个大齐公主,说不准还多生事端,就算你不怕,路上驿站里的人也怕……”

      李缨皱着眉:“那是昔哥哥说了,怕带着我麻烦吗?”

      李靳摇了下头:“颜卿没说,不过他也说了,这次去西域,顺利的话不过数月,哪怕耽误了些时日,明年应是也能回来……所以他叫你先回京师,等他回来了,你们自会见面。”

      李缨听着就急了:“要几个月这么久?”

      李靳笑了笑:“你呀……待沈神医治好了颜卿的病,这几个月又算什么。”

      李缨不过几个时辰没见到颜昔,就已经六神无主,一想到可能要数月乃至一年那么久才能再见他,顿时就急得要哭出来。

      她气急了,颇为迁怒李靳,冲口说:“皇兄你可不要骗我!”

      李靳又是一笑:“你这是有了情郎忘了皇兄,竟连你一言九鼎的皇兄都要不信了。”

      李缨也只是真的急了口不择言,她当然知道自家皇兄一贯重信,说出的话,做出的承诺,从不掺假。

      她只能又委委屈屈地说:“我不是不信皇兄,我是太想昔哥哥……”

      李靳无奈笑起来:“你这才几个时辰不见,就开始想了。”

      李缨心里又委屈又气,捂住脸了跺脚:“我就是想嘛,那有什么办法?”

      李靳笑了声:“反正你安心先回京师,母后惦记你许久了……今日还得赶路,你收拾下快走。”

      李缨捂着脸点头,又疑惑:“皇兄不跟我一起走吗?”

      李靳摇了下头:“我还得送一送你好情郎的哥哥,如今颜卿去了西域,他必定不肯再跟我们回大齐国都了。这位太子也是微服来的大齐,我得着人把他稳妥送回去。”

      他说着就摆了下手要离开,李缨又忙拽住他的衣袖,急着问:“皇兄,昔哥哥留了什么口信给我没有?”

      李靳仿佛气得哭笑不得:“他说让你安心在京师等他,这还不够吗?你还要我给你们小情人之间传话?”

      李缨也知道自己要求多了,只能红着眼眶含着泪把手放开,她低声说:“那好吧,既然昔哥哥嫌我麻烦……那我就回京师等他好了。”

      她话未说完,眼中的泪却忍不住先落了下来。

      李靳看着她,却没有再出口安慰,转身离开了。

      御林军的车队按往日的时辰出发,只是被护送的人,变成了李缨一个。

      李靳在驿站里见了燕弘,这位一贯温文尔雅的北陆太子,扑上来眼睛发红地揪着李靳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喊:“你告诉我!小熙到底去了哪里?”

      李靳抬手挥退亲卫,望着他的眼睛:“昌明殿下,颜卿和沈神医,去了西域求药。”

      燕弘发疯一般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我可不是你那个天真的妹妹,你想骗谁呢?你们昨夜去了七骑,今日回来五骑,那两匹马驮着四个人,一夜之间能跑出去多远?你竟不让我的人去追?”

      他死死地盯着李靳:“我刚找回来的弟弟,又这么不明不白地不见了,我今日就一定要你说清楚,我弟弟到底去了哪里?”

      李靳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颜卿和沈神医,去了西域求药。”

      燕弘看着他的眼睛,却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松开他的衣襟后退了几步,像是并不想明白,他摇着头说:“不,不是……”

      李靳上前了几步,他扶住了燕弘发着抖的肩膀,放低了声音:“昌明殿下,颜卿让我告诉你,他和沈神医,去了西域求药。”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和安抚人心的力量:“昌明殿下,你回去后就告诉你们的父皇和母后……说颜卿去了西域,或许明年就会回来,或许要再等两年……”

      他顿了顿,又缓缓说下去:“等过了一年两年,你再找个理由告诉他们,出了些许差错,或许还要再等上一年两年……就这样……等他们再问……”

      他没能再说下去,他往后也要这样年复一年,将一个谎话,说上一遍又一遍……

      到时候或许连说的人要信了,再等一等,等一等,那人就要回来了。

      李缨一个人乘了一辆马车,车内舒适轩敞,她却宁肯靠在窗边,托着腮静静地望着官道外连绵的山水,一点点地后退。

      她心中难过,一直想要哭出来,但是她想着离别虽苦,却不是永远。

      她只要乖乖地回京师等着他,等到夏去秋来,冬日消退,来年的春暖花开,他一定就能回来了。

      她就这么想着,那么离别的苦,似乎也就没那么难熬了……所以她的眼眶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也还是没让那滴泪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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