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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去天上(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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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日暖,阳光明媚得叫人遮眼。
许皎背着许秀梅生前常用的行医囊,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快乐。
许皎七岁时,养母病重,临终前将她送回亲生父母处。
她是跟着许秀梅采药长大的,二岁上就开始辨认药材,熟悉习性,她娘出诊也带着她。
入了蓝府,夫人以“不成体统”为由,将她带来的医书连同些器具、药材,零零总总一大箱子都扔在库房深处。
前些日子才理出来,这会总算重见光明。
许皎退烧后,翻来覆去想了一宿,还是决定捡回医术。一来行医方便接触外界,二来这是她唯一有点打底的技能。
在蓝家浑浑噩噩度过了七个年头,许皎只学会绣花、读《女戒》和基础礼仪。钱氏嫌这个活过来的女儿举止粗鲁,常将她拘在屋里。
说来要是没有蓝大郎常常磋磨,许皎的心气被磨平了也未可知——
毕竟,只需一针一针困住手脚,一行一行麻痹头脑,嬷嬷张张长脸、句句冷嘲——只需如此,就能轻而易举地毁掉人。
而这样的日子,她竟过了七年,赶上至今为止的半数人生。
好在,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许皎定定心神,抬头,佑安堂的匾额映入眼帘。
从前许秀梅挖来的药材一贯卖给这家,加之相较前朝,本朝风气尚属开放,因此昨日许皎表明来意后,袁掌柜思索了没一会,便允她做药堂学徒。
“袁掌柜!早上好呐!”
“早上好早上好!”
袁掌柜端详了会面前人的脸色,有些郁郁,不过还算精神。
唉!
要是许大夫还在,何至于此!蓝家实在是个磨人的地,好歹这孩子知道出来找事做。
袁掌柜叹了口气,话语更温柔了些:“今日分拣些药材即可,我知你先前是做惯的,如今熟悉熟悉就好。不急。”
“好!多谢掌柜的!”许皎麻利应声,卷起袖子就去拣药草。她明白人家承了许秀梅的情,又见她可怜,才给出份差事。
许皎决心要做得更好些。不单单为他人心意,更为自己。
就算去不了天上,她也要凭医术在人间混口饭吃。
轻盈的药香、起伏的手臂里,半天日子飞也似地过去了。
拿手背抹把额头的热汗,许皎拎起医囊,告别掌柜,走出佑安堂的后门。
日光碎金似的洒在人脸,晒着怪舒坦的。她摸出五枚铜钱,换得两个肉包,边逛边吃。
许皎跟袁掌柜说好,每日上午在药堂帮忙,午后归家。实则她厌极了蓝府,打定主意要探听些异人异事。
是以此时她细细擦拭嘴边油渍,方拿出一贯串铃,摇着铃往那人烟最鼎盛之处去了。
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人受伤。许皎医术很烂,但常跟她娘四处行医,见得多了,治个小病小症自不在话下。
她一路七拐八弯,直奔城中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哪?”
“劳驾,来碗甜酒酿。”
许皎刚踏进金花客栈的门槛,就有几道带着杀气的眼神射了过来。
一看是个姑娘家,要的还是份小孩子才吃的甜嘴玩意儿,众人收回视线。
——唯独还有一道目光游走在她手边的串铃和医囊上。
许皎心念急转,往视线主人附近落了座。
甜酒酿已经上桌了。酸酸甜甜,酒味也不重,好喝得很。
她开开心心地咬着调羹,店家竟还附赠了一碗小丸子!
不愧是黑白通吃的大客栈,掌柜的就是会做人。
许皎摸了摸肚皮,隔壁桌的那个老婆婆早就移开目光,上了二楼。她并未气馁,深知自己的模样怎么都不像个正经大夫,准备明儿再来碰碰运气。
次日午后,她又坐在同一桌,要了份酒酿丸子。
这回倒是有人找上门来,却非那阿婆,而是一彪形大汉。
“敢问小娘子可是游医?”汉子粗声粗气道。
“正是。”许皎微微颌首。
听到肯定的回答,汉子黑紫的脸透出不大明显的红晕。他急忙扬起嗓子叫了声“大夫”:
“内人身体不适,不好下地,您能上楼给瞧瞧么?”
趁着大汉往前头领路,许皎方理清病情始末。
原来他们夫妇二人俱是江湖子女,四海为家,月初才在城里落脚。一旬以前,女人生子,身上却有些不痛快。
汉子说得遮遮掩掩,许皎心里却明白,当年也有不少生完孩子的妇人找她娘看病。女人生子本是走一遭鬼门关,各类产后病症更是折磨不堪。
偏偏世人多为难女子,这对夫妻初至此地,一时难寻合适的大夫。许皎这时候撞了上来:她虽年轻,却是女人,不犯忌讳,又有游医的行头,好歹当活马医吧。
进了客房,看过女人的脸色、身体,问过话,许皎边说边提笔:
“别怕。”
“这是乳痈,俗称奶疮,妇人常有的。你这算轻症,煎副瓜蒌牛蒡汤,好生喝一阵就干净了。”
她把写好的方子递给门口的大汉:“喏,三十文一副,我姓许,你去城中佑安堂报我的名字,会卖便宜些。”
“一日一剂,顶多六天,药到病除。”
说罢又嘱咐汉子:“妇人产子不易,多耗元气,千万炖些鸡汤骨汤,鲫鱼汤也行的。”
意思意思收了10个铜钱,朝床上面露感激的女人一点头,就走了。
自此,许大夫的名头算是在金花客栈一带打响。
这年头,会点医术的女大夫都是世家大族供养,像许皎这样野生的没几个。
病可不挑男女老少,男人得病还可以大大方方去药堂,女人能露的就一双手、一点脖子、一张脸,身体难过可怎么办呦!
这不,衬得许大夫是个宝贝。
到五月,就连城南那头都有人慕名而来了。
许皎也不是所有病都会治,一些疑难杂症她就没主意。除却翻找许秀梅留下来的笔记和医书,她还会和佑安堂的坐堂大夫探讨,以便得出一个有效的,尽量便宜的方子来。
蓝家的人也上门闹过两次,都被袁掌柜挡回去了。
“没烧没抢,正经行医呢!怕你做甚!”
话也不是这样说,得亏佑安堂背后是袁家——本地豪族,官商都有硬点子的那种。蓝家在它面前不够看。
“再砸上门老朽可就报官了!”袁掌柜的嫡亲侄孙做着三品京官,至少蓝家是不敢惹的。
“他们家怎么回事,还拦着小姐行善救人?”
“你不知道,这家子除了许大夫,惯会偷奸耍滑的……”
“说来这许大夫怎么姓许,不姓蓝?”
“哎!我要看病!别耽误我看病!”
围观的病人也跟着起哄,蓝家的小厮和婆子生生被挤了出去。
“岂有此理!”
钱氏对着一干人发火,“要你们有什么用!连个小姐都带不回来!”
“夫人!夫人……老爷来了。”
蓝老爷一副色中饿鬼相,气势汹汹地撩开衣袍,跨坐主位:“你是怎么回事?连个家都看不好!”
钱氏对上夫君青黑的眼圈,泪水涟涟:“郎君,这丫头生来就是克我的呀……”
“行了行了!”蓝老爷不耐烦地挥手,“说怎么一回事!”
钱氏就边擦泪边诉苦,许皎如何私自出府,如何行医耍闹,不成体统,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云云总总。
“这个孽种!”蓝老爷一拍腿。
这会却见下人来报:“老爷,夫人,有官媒娘子求见!”
蓝家大小姐、二小姐的婚事皆是早早定下,其他小姐也没到适婚年龄啊?
噢,还有个三小姐——她这样的野丫头,谁肯要?没见老爷夫人恨不得没生这个女儿嘛。
“大喜事呀!蓝老爷!蓝夫人!城东的张大人特命我啊,来向二位求亲呢!”
城东的张大人?哎呦喂,这不是张侍郎吗?三品大员啊!
蓝老爷和钱氏对看一眼:好事哇!
“不知是张大人家哪位贵公子?”蓝老爷搓着手,面上乐呵呵的。
媒婆笑得花枝乱颤。
“老爷说笑,提婚的可不就是张大人本人?”
“张大人哪,那天路过佑安堂,可不就瞧上贵府的三小姐啦!真真的天命良缘!”
堂上为之一静。
无他,那张大人娶了三任妻子,死了三个,如今六十好几,孙媳妇刚刚显怀,眼看着要做曾祖了呀!
“多谢大人对小女的厚爱。只是……”蓝老爷拉长调子。
还好还好。
金桔也不知道自己在侥幸什么,心里为正当青春的三小姐感到高兴。
“哎呀,瞧我这记性!老爷莫怪,张大人说了——
要是贵府赏脸嫁女,城东大道上十三间收益最好的铺子都是蓝家的!”
媒人拍拍手,下人们抬进一排沉得让人挪不开眼的檀木箱:
“搭黄金百两,雪花银千两!”
“再加一个太学的名额!”
“郎君!”
钱氏听到这里,再难掩意动。
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都是她儿子的!她儿子定要上太学,光宗耀祖的!
“这婚事我们家说定了。”
钱氏对媒人露出快慰的笑容,说罢又讨好地看了老爷一眼。
蓝老爷仰着头,作出妇人无知然一诺千金的君子模样,眼角却不由盯住那排开了盖的宝箱。
媒婆掩着嘴走了。
下人们原先还有些同情三小姐,听见张家的聘礼后,这点不值钱的同情也没了——她亲生爹娘都同意了,要他们这些人心疼作甚?
况且张大人官居三品,嫁过去不就是诰命夫人了?啧,人家虽长得又老又丑,年轻时候什么风月没经过呢?三小姐可有福啦。
小厮们羡慕张大人六十几还能娶到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丫头们恨不得被老大人挑中的是自己,风凉话、玩笑话、荤话满天乱飞,好不热闹。
许皎回到蓝府,就见着一副张灯结彩的气派。
每个人脸上都笑而不语,眼里却对她冷嘲热讽、嫉妒同情……
“怎么回事?”她揪了一个路过的丫头,正是绿梅。
“小姐……老爷和夫人定了你的婚事啦。”绿梅抬起脸,悄看面前人的反应:
“是城东的张大人,三品官,听说聘礼……”
许皎走了。
绿梅望着她的背影,手心越握越紧。
“啪!”
许皎踹开门,怒火堆高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