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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去天上(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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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春之交,江南的雨水一向很足。
檐前雨滴淅沥,打在滑腻的青石板上,激起小小的水花。
许皎低头看罢,又仰起脑袋,望这四方的天:像一匹覆满尘土的灰绢,久无生气。
“三小姐!”一个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来自天边,“夫人找您呢!”
她又呆呆地望了会,才在婆子催促声中撂下头顶的小块天空,往主屋走去。
主屋此时已是盈满人了。
穿红着绿的丫鬟插着各色绒花,拥着最中央的一位小公子。这个男孩不过八岁,瞧着却是丰姿硕硕,满身肥肉白得晃眼。
他正朝坐在上首的女子撒娇:“阿娘!我要绿梅!”
“我要!”
钱氏平时高髻华服,不怒自威,对着唯一的儿子自是笑眉笑眼:“行。”
一个丫头罢了,能伺候少爷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蓝大郎满意地颠了颠身子,手指头一戳:“绿梅,快过来!”
一个绿衣丫鬟躬身走出。她原是许皎的贴身丫鬟,如今低着张出落得越发伶俐的面孔,决心奔个更好的前程。
绿梅不知道三小姐心里头如何作想,古人说得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平心而论,三小姐是不难伺候,待下人体贴——可谁叫少爷身边的差事油水更足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她这叫“弃暗投明”,少爷看中她长得讨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在看这位三小姐的笑话。
废话,做姐姐的,贴身伺候的丫头被弟弟要去了,还直白得没法说。噢唷,三小姐的面子可真是不值钱哪——
偏偏夫人还笑眯眯的,眼瞧儿子折辱姊姊,这女儿怕不是亲生的吧。
当下就有些新入府不久的丫鬟,面上不显,转头就去找要好姐妹打听的。
“金桔姐姐,小妹愚笨,刚才那起事,不知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唤金桔的大丫头接过茶盏,压低声音:“你刚进来,府里的章程还不知底细。”
她吹了口茶汤上的热气,方悠悠开口:“三小姐哪——她虽为夫人亲生,却非亲养。”
“当年夫人怀着肚子出城祈福,去承山寺的路上撞见一群匪徒,家丁下人们为护着夫人,场面难免七零八落的。等打退悍匪,夫人却是腹中疼痛难忍,看着要发动了!
身边既无稳婆,也没个大夫,好险有些婆子看顾。夫人挣了命把孩子生下来——那却是个面目发青的女婴,因着先天不足,没多少出气。
夫人乳母,早前的刘妈妈怕她伤心,自作主张把孩子丢在山里,只领着少数活下来的仆从,事后哄骗夫人,那是个死婴罢了。”
“这!当真离奇……”
“更离奇的还在后面呢——这个女婴被上山采药的大夫看到,领回家养起来,不曾想竟站住了。直到七八岁,那个大夫得了不治之症,方领着孩子进城找亲生爹娘。
外院前任大管事,在街上老远就认出这孩子,据说啊,相貌和当初的老夫人一模一样。二小姐这才回到蓝家,认祖归宗呢。”
“三小姐虽不似前两位小姐和公子,乃夫人亲自抚养,可也是亲生啊。怎会……”怎会如此不管不顾,不念血脉亲情——
“噤声!”大丫头剐了小丫头一眼,“夫人的心事也是我们能猜度的!”
许皎却不理这些。
只是她刚走出主屋,就见蓝大郎堵在必经之路上,身侧殷勤侍奉的人儿,不是绿梅又能是谁?
“喂。”蓝大郎撅起嘴,他这个姐姐,生得好看,性子却坏得很。全家上下都喜欢他,讨好他,就这个三姐不愿理人!
瞥到绿梅,他的心情又好了一点。
“去,给三姐递个手炉。”让你清高让你狂,你的丫鬟不还是要拼命讨好我?
“不必,你自己留着用吧。”许皎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头就走。
“蓝有娣!你有种,这辈子别靠我这个兄弟!”
蓝大郎气得踹了身边人一脚,他狠狠地指着伺候许皎的下人们:
“你!你们——都别跟着她!让她一个人走!”
“劝什么劝!我倒要看看她能走到哪里去,哼——”
雨水把不堪的话语湮灭在尘土里。
许皎手里没有伞,她也没有能去的地方。
蓝家是大户人家,宅院占地颇广,但无一处令她心安。
南山馆不行,生父沉迷酒色,子女一大堆,估计连她的模样也认不出。
玉露苑不行,生母唯爱儿子,女孩的脸面不稀罕。
仙石院、墨菊院不行,大姐二姐只顾讨好幼弟母亲,对她向来看不上。
人间居——蓝家宝贝命根子的地盘,她惹不起,现在发现还躲不起。
只能回自己的院子了吗?
那个居所虽不够精致富贵,却是唯一一个可以歇会脚的地方。
至少不刮风,不下雨,有吃有喝。
许皎按原来的路线返回。风疾雨急,堵在路口的那波人身影早就散尽,只留一个孤零零撑伞的绿梅,看来是要向少爷报告她的行踪。
“小姐,我撑您回去吧。”绿梅抬起脸,面上似乎现出点担心,随即垂下头,眉眼还是一样低顺。
许皎只是看着她打颤的腿,那有一个清晰的鞋印。
“好自为之。”说完这句,她向前走去。
雨水滴滴答答地砸在身上,似蚁群密密麻麻钻进心里。隐约间她想:
阻断风雨又如何?有吃有喝又如何?
只是这想法刚刚冒头,就被院子里温润的烛光所消融,仅留一点痕迹。
许皎走进干燥暖和的厢房,简单洗漱歇下,后半夜便起了高烧。
*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有个轻柔的声音正唤:
“阿皎——”
“阿皎,月亮出来啦!”
“这孩子,说好要看满月的,自己又睡过去了。”
这嗔怪的声音是谁呀?
许皎睁开眼,一个头发抿得光光的妇人正拿着蒲扇,给她赶蚊子。
“娘!”
只有她娘才会把鬓边的发丝仔仔细细地梳到耳后,那样整齐,和美。
许秀梅笑弯了眼,拍拍她的脸庞:“阿皎,快看月亮!”
许皎抬头,一个清圆的,十年前的月亮。
在蓝府,她很久没看过这样好的月色了。
“阿娘,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她簌簌地哭起来,“他们都对我不好,我不要一个人!”
“娘……”
可这是梦罢,不然,娘怎么还会笑眯眯地看着她呢?她早该把她抱进怀里,说,不要怕,阿皎,我们娘俩在一起。
静谧的夏夜,晚风拂过肌肤的触感无比真实,月光清透如流水。
许秀梅笑着,点点她的脸蛋,指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
“告诉娘,那是什么星星?”
许皎流着泪,望向空中一个模糊的圆点。视野里满是刺刺的针一样的柔光。
“是命星。”她咽下喉头的苦涩,转过头,不眨眼地看着多年未见的面孔。
这时候的许秀梅还没患病,她精神熠熠,双颊饱满,始终带笑。
“阿皎真棒,还记得去年娘说的话。”
“命星是天上最亮的星辰,每年出现的时候,连月亮也比不过它的光亮。”女人摩挲着小儿刚留起的头发,放缓的嗓音飘荡在夜空。
“传说呀,每到六月十五,命星大绽,人顺着它指引的方向,就能离开凡间,去到天上。”
“天上有什么?”
“有很丑的神仙,也有很美的妖怪,还有你这样的小孩子。”
“天上不好!”
“怎么?”
“天上没有娘!”
女人抱着女孩的身子,笑得发颤。她的轮廓渐渐消失,身形变得透明,像天地之间流淌的月光。
“娘……”许皎伸出手,触到的是一片清凉。
“我不喜欢这里。”
她对着静默的空气喃喃。
——“那就去天上。”
无形的风最后传来了飘渺似歌的回应。
去天上。
这是许皎醒来时唯一的念头。
烧了三天三夜,蓝家人倒是请了大夫,大夫也束手无策。
“太凶险啦。看命。”
没想到,三小姐的命数还挺硬,生生熬了过来。
头一个高兴的就是她院子里的下人:侍奉主子总比打杂轻快,何况这位小姐不难伺候。
再一个高兴的是她和蓝大郎的贴身仆从:连累二小姐病重,少爷不会受罚,定是他们这些身边人看顾不力。
至于蓝家众人——刚出正月就死人,总带点晦气。如今算是皆大欢喜。
只是,这个三小姐病过一场,瞧着怎么更不着调了些?
“嗳,听说了吗?”
“什么呀,三小姐?她有什么事,不就绣绣花看看书嘛——怎么?回府捎的那箱破烂玩意——她又给翻出来了?”
“夫人不是说,不许她再这样没规没矩么——她如今这样傲,连做娘的话都不放眼里?”
“哎!我们家怕要出个女‘华佗’罢!嗤嗤。”
“她竟还私自出府——行医?一个丫头片子,蒙谁呢!”
“反了她了!”
钱氏气极,结结实实的一掌拍在桌上。她扭过头,刀子似的眼神剐向金桔:
“这事怎么不早来报?”
说罢看也不看跪地的大丫鬟,恨恨自语:“当年就不该生她!”
“真是冤孽!丢尽我的颜面!”
待她骂够了,一旁的罗妈妈才上前劝说:“夫人勿要气坏身子。三小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钱氏的面孔森森的,听了这话方稍稍缓和:“妈妈说得是。这孩子也到相看亲事的年纪了。”
调.教的活,自有她的婆母来!
金桔觑见夫人的冷笑,打了个寒颤,悄悄将头伏得更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