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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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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结束时,跟各位官员一一道完别,寻白羽便遣自己的侍从与轿夫先回去,并将华服脱下放在轿中,嘱咐他们跟母亲捎个信会晚回去。
临走前他又叮嘱侍从:“记得从小道走,天色晚了,别扰了百姓清静。”
说罢便随着玉春秋走往稻香街。
寻白羽喝多了酒,神志并不太清醒,如何走到那条小街都他都不甚明白,只觉得身边的玉春秋一直搀着他,自己喝了酒胃火高浑身都烫,而玉春秋的手臂却冰得像蛇,夜里有风,走得久了他才恢复一些,而这时,他们已然身处在稻香街上了。
虽说入夜已深,这小街却像一只充满活力的小兽,灯火的眼睛闪亮着光,人群的四肢变化着动作,叫卖的声音吵哄哄的,却不难听。
“原来京都也有这样的街……”寻白羽叹道。
玉春秋笑:“来来,这边坐,咱们尝尝杨氏小店的月亮面。”
他们来到一个门脸很小只容得下三四张桌的店子坐下,玉春秋道:“小二,两份月亮面……”
“好叻!二位稍等!”
玉春秋取来两个杯子,倒上茶,道:“在这里,可没人伺候我们,凡事都得自己来……白羽,喝口这茶,这家小店自配的,可醒酒。”
寻白羽端起茶杯,却忽然愣住,望着玉春秋不动。
对方笑:“怎么了?”
寻白羽摇摇头表示没事,接着喝上口茶。他自己也好笑,刚才听他这么称呼,还真是无自觉地失了神,不过转而想想,在这小街上还“将军”“国师”的喊未免太显眼了。
这茶果真管用,才喝下一杯,便觉清醒不少。
这时月亮面也上来了,金黄色的面条,撒了些葱花,黄黄绿绿,很是漂亮,惹人食欲。
正准备吃,玉春秋却伸出手:“别急,还没洒上姜汁呢。”
他端起小碗盛的棕色汁液倒进寻白羽碗里,然后道:“拌一下,尝尝如何。”
寻白羽吃上一口,玉米面香气浓郁,姜汁辣而爽口,一点不觉得维和,反而相得益彰。
“嗯,很好吃。”
“看来还对你胃口,我还担心你吃不得辣,这姜汁里可有辣酱呢……”玉春秋又为他续上茶:“白羽是哪里人?”
他先道谢,而后答:“渝州。”
“渝州?那女子温婉男子柔情的水乡渝州?”
寻白羽对他的形容觉得有趣,笑着答:“对,江南地界。”
“哈哈哈……有趣,渝州出了个镇国大将军,要是没见你之前我定会不信的……”
两人相谈甚欢,说着说着寻白羽忽的想起来宴席上的事来,他便问:“对了,方才何尚书说的楚碧生是谁?”
玉春秋愣了愣,笑容仍在脸上,手中本应送到嘴边的茶杯却停了下来,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啜了口茶。
茶杯放下,他笑哼了一声:“不过是个罪人,谈他作甚,咱们继续吃。”
寻白羽见他不愿说,便也就不问了。
两人正吃着,忽的一个声音插进来。
“秦公子吗?是秦公子吧!”
两人望去,见是个老者,花白的头发,正看着玉春秋。
寻白羽不解老者的称呼,想是他认错人了。
却不料,玉春秋见着他,笑道:“杨老板……是在下。”
“哟!”老者惊讶:“你可好久没来了!一年了?不对不对……可不止,远远不止……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小店了呢!”
“哈哈……怎么会,在下只是出了趟远门,不在京都,这不,刚回来就又来光顾了,刚才进来不见您,在下还道这是易主了呢。”玉春秋道。
老爷子哈哈笑:“怎么会……我都多大年级了还能去哪,只是雇了个管事的,现在大部分事情都给他管,我得找个继承人不是?”
“那是……您也可以好好享享清福了。”
“对!对!哈哈哈……”杨老板转头看见寻白羽:“诶?这位……这不是你哥呀?原来你总是跟你哥来的我记得……”
玉春秋微愣,轻轻微笑:“我哥……他成亲了,现在得陪着嫂嫂呢……”
“诶哟!那位小哥都成亲了!你可不能落后啊……找到个中意的就赶紧把好事办了啊!”
“呵……”玉春秋的声音沉了很多,似乎说话变得字字困难:“这种事……得随缘。”
到了句末,几乎都听不清了。
窗外的风稍大了些,小店门口的布帘子在风里一扬一落的。
寻白羽一边看一边想着,这虽是夏天,母亲在家里可别着了风寒才好。
归家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途径涧水河的石桥时,走在寻白羽身前的玉春秋却忽然停下了步子。
他轻轻展开扇子,斜靠在桥边望向远处的灯火。
“今夜风可真大,你瞧那船……”于春秋手指停靠在岸边的画舫:“都快晃沉了似地。”
寻白羽依稀知晓他心情不好,听他忽的说话便没来由的一喜,应道:“是啊……”
刚应完又问:“对了,秦公子……是你的假姓?”
“自然,要说我姓玉,谁还敢坐在我身边吃月亮面?”
寻白羽站在他身后,听后便笑:“也是。”
“只不过……”身前的人忽然声音一哽,右手的扇子扇啊扇的,语气变得略带调笑:“这世间万事,还总有个例外,偏偏这样的人,却能被我撞上一个……是天注定吧。”
于春秋的声音渐渐飘散于夜空,寻白羽不知为何,心中五味陈杂,接不上话,好像生怕一个声音,就破了这寂静而香郁的夏夜,与那些画舫中明灭难寻的烟火。
这是一幅画,是他一生都未曾想过会见到的东西。
寻白羽忽然这样觉得。
第二日,一个消息传遍了京都大街小巷。
寻将军家出事了。
虽说是吵得沸沸扬扬,但寻常百姓家哪能知道确切的事情,有人道是遭了窃全家审贼,有人道是寻家一个侍卫得罪了将军在受惩,还有人悄悄猜,是刺客吧。
只惹得人笑话:那个王八羔子敢行刺镇国大将军?难不成是找死来了?
寻常人是连大官面都不识的,这些话,茶余饭后做个点心不错,久了,也就没人去品了。
可偏偏,还叫他们猜准了这么一件。
那正跪在后院的人,正是昨晚欲杀寻白羽的刺客。
一盆冷水扑头盖脸的倒在这人身上,让已是衣衫血迹斑斑的人在昏迷中醒来。
“说吧,也免得你再受这皮肉之苦。”寻白羽在偏旁坐下,看着地上的人。
那人声音已是微不可觅:“杀了我吧……我不会说的。”
寻白羽没什么表情,他只嘱咐侍从:“那就继续吧……”
侍从拿起刺鞭,继续笞打这名嘴硬的犯人。
寻白羽一边听着那人痛苦的哼吟,一边思绪飞散,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
当年少年入伍,家中贫困,只牵着一头牛,说牛可做活,当作因为年级过小而请求士官破格录取的小小贿赂。却没想到,那名士官见他如此,只递上一把刀说让他宰了这牛,若肯做,便录他。
这牛跟他十几年,他却说宰就宰了。
寻白羽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若宰牛他便可以有机会让全家得着饭吃,那便宰。纵然从前他待它好似朋友。
若杀敌可以让他保卫大胤的河山,那便杀。纵然他清楚的知道敌人也是人。
若是残酷地虐待一个刺客可以得知充满危险的幕后黑手,那便任由手下的人去逼供。不管使用任何方法。
人人都说镇国大将军,儒将风范,以慈爱之心感怀无数士卒为其拼死杀敌,他们却一定不知道,那个他们口中如同圣人一般的大将军,可以在一个被鞭笞得血染衣襟的人面前不动声色地喝茶。
寻白羽想到这里,只是抿嘴苦笑,心中酸涩。
这么多年,自己也早已不是从前的寻白羽了。
正想着,侍从来报,玉国师上府求见。
寻白羽便向厅堂走去。
玉春秋坐在厅里,见寻白羽来了,站起来:“寻将军,听闻府上出了刺客,特来问安。”
“大人有心了……”寻白羽请他坐下:“不过昨夜之事,非是发生在府上,而是昨夜归途。”
“昨夜?”玉春秋疑惑:“昨夜寻将军不是与玉某一同吗?为何在下不知?”
寻白羽对身旁一个侍卫道:“朗英,你向玉大人说明吧……”
那名侍卫便应声走出一步道:“玉大人,是这样的,昨夜将军与您走后,在下与众人一并回府,就在城南的华明街上遇到了刺客,刺客只一人,却是个用暗器的好手,他躲在民居小巷,毒箭射入了将军所乘的轿子,速度之快,在下与其他侍卫都没能阻止得了。后来我们一同擒住了他。那刺客以为已经得手,都没有怎么反抗,想是抱着必死决心而来的,他还在身上藏了毒,打算自我了断,可是在下立刻搜身阻止了他……在下失职,若是昨夜将军在轿上,恐怕已经……”
他又转而面向寻白羽:“朗英愿受将军惩罚……”
寻白羽摆了摆手:“你没必要做这种无意义的假设,如今要事是找出幕后指使,弄清此事原委才是。”
朗英又一拱手:“将军宽厚,不责罚在下,但是朗英自会禁闭一月,思过自勉。”
说罢便朝寻,玉二人施礼告退。
玉春秋看着那人的背影:“寻将军手下的侍从个个都是尽职尽责的有为之士啊。”
“玉大人见笑了……”寻白羽道。
“白羽……这查找幕后元凶的事,也让在下尽个心吧。”
“寻某的私事,还是不劳大人费心了。”
玉春秋诶一声:“这怎么是私事呢?你我都乃为官之人,朝中行刺的事早已听得不算新鲜,多是些勾心斗角,寻滋挑衅或是几世家仇。可是你不同,你多年驻守边疆,几乎不曾回朝,官员大臣都是刚刚认识,又哪来的仇家?所以,这必是国仇。既是国仇,那玉某作为本朝国师,哪里来的置之事外之理?”
寻白羽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大人的意思,其实寻某都知道……只是……唉”
寻白羽唉一声后便是久久无话,他心中杂乱,像是一团线球没了章法,到处都是死结。
行刺的事,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在天子脚下遇上要行刺将军的人,其间的不可说,就多了去了。将军,是一国军事的统帅,军事,是保障一国不受侵犯的根本,侵犯,即是战争。
寻白羽自然知道事件的轻重。
因为昨夜的行刺,很显然不是一个意外,刺客是高手,深夜小巷,天时地利。
行刺的不成功才是一个意外。
连寻白羽自己都不知道,若昨夜他没有临时决定跟玉春秋去吃那月亮面,是不是现在的他,已经死了。
若是他死了,百万的士卒谁来率领?日益苍老的母亲谁去供养?
玉春秋看着眼前沉默的人,轻轻上前握住了他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