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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云城的夏天一向漫长,哪怕是九月的清晨,空气里也充斥着燥热。屋外的麻雀在天还没亮就开始喊来喊去,烦得对楼小伙朝窗外丢了几次塑料瓶。
      “唉哟!谁这么缺德!”塑料瓶砸上推早餐车的大婶,婶子一叉腰,原地就破口大骂。骂声吵醒了几户人家,门窗一开,又是几户骂骂咧咧。有人丢瓶子,有人打锅盖涨气势,还有大喇叭重复那几句对骂。一大早,麻雀和着人声,或鼎沸或低沉地多重奏着。
      顾建平就是在这交响乐中醒了。
      他迷迷糊糊下床,拉开帘子,看到小孙女床上空无一人。
      侧屋有热气冒出,氤氲水汽充斥了整个小棚房,昏黄的光下,顾建平有些恍惚。
      “爷爷你醒了?”侧屋门一开,水汽争先恐后涌出来,穿着校服的小孙女端着盘馒头从雾气中走出。顾越满脸歉意:“我声响太大了吗?怎么不多睡会?”
      “那包子婆娘在骂人,把我给震醒的。声音这么大也不怕找骂……把你给吵醒了。”不用想也知道,她这是又失眠了。顾建平心疼自家小孙女没睡好,暗骂了这破烂地糟心人们好几声,恨不得也打开门当即加入骂战里去。
      “没有没有,睡不着,起来收拾收拾东西。”
      “宿舍东西都收好了吗?还有什么要带的吗?”
      “收拾好了,今早要早点去学校,我还有一些书放寝室里。”
      “收拾好了就好。”顾建平叹了口气,他心里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这小孙女。
      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他屋子偏,住山边边上,离镇子远,顾越去上学就要走很久的山路,踢踢踏踏着走烂了好几双鞋。
      所幸顾越这孩子打小出息得紧,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从镇小学考上县中学后又直升了市重点高中。
      她直升时镇上的小学挂了横幅庆祝。顾越也成了那整山沟沟里,数一数二读上高中的女孩。顾建平涨了脸,自那以后去镇上卖鸡蛋时,腰杆都挺得更直了。
      只是顾越这孩子,从初中起就离家开始住校,上学是方便了,个倒也长,回来时人一年比一年瘦。顾建平远远地看,看到个竿儿走来,凑近了才认清是自家瘦得不成样子的小孙女。
      “她这是营养不良。”村里头有点文化的赤脚大夫看了眼,就判定道。
      “营养不良?”顾建平愣了。
      “你看看这头发,黄的!你看看这脸,没气色!你看看……”
      “那咋整啊?”顾建平是个粗人,自己馒头咸菜的过日子,吃了几十年,儿子也是这样养大的,没吃出个毛病来。顾越也是这样吃,咋才离开他上了个学,就营养不良了?
      “多补补,这孩子……唉。”李医生不忍在顾越面前说,拉他去后屋悄声道,“老顾……我知道你们日子苦,但该给孩子吃的钱可不能省……咱们村就这小丫头出息,能去市里读高中,她这样子要是去市里,书没读完,人给……”
      “现在读书娃娃可都金贵着,我那个县里表姑小孩也是去市里读书,落下个不爱吃饭的毛病,我表姑废了老大劲陪读,那小祖宗才稍微安分点……”
      顾建平手足无措,只能点头应和“是是是”。
      他转头看,顾越瘦瘦小小一个,像根挂了衣服的稻草杆儿。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照顾自己的,顾建平心疼孩子,思来想去几个月还是决定来市里陪读。
      把鸡卖了,地犁了,他挎着几个麻布袋和顾越来了市里。
      他在城中村租了个小棚房,平日里顾越上学,他就去找些工。碰上顾越周六日放假,爷孙俩就待小棚房里,顾越做作业,顾建平数着他那些纸板拖去卖。
      小棚房不大,小小的一间,顶是用钢板瓦楞盖上的,顾建平又压了些砖,防止顶被风吹跑。空的地方顾建平用来堆放纸板,收集齐了拿去卖钱。过道是用帘子隔开的,一头放顾越的床,另一头放他的。两张小小的行军床,在纸板堆里,可以少占点位置。小棚房有个侧屋用来做洗漱和厨房。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
      如果真可以就这样待到顾越高考,也不错。顾建平是这么想的。
      坏就坏在隔音不好。城中村鱼龙混杂,深夜不是有酒鬼在嚎,就是搞餐饮的夫妇们起早。这些声音在临街的小棚房里,听得一清二楚。顾越读高一的去年一年里,顾建平就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顾越安慰爷爷说没关系。但大人都受不了的苦,能让孩子受吗?顾建平舍不得孩子受。思前想后又问了邻居街坊,拿定了主意让顾越住校。顾越不允,他软磨硬泡了好久才让顾越同意。
      他不搬回山里去,在小棚屋里等顾越周六日回家,给她做好饭好菜补补。

      “你室友都到了吗?”顾建平刷着牙冷不丁问道。
      “我没有室友。”顾越摇了摇头,期末的分班考将班级打乱了重新分科分班。她分到的新班级里,按寝室分是两人一个寝室。顾越大包小包过去安置东西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女孩拎着行李和她妈妈皱着眉头出来。
      “有老鼠!”女孩差点被吓哭,好说歹说也不愿再进去了。
      顾越的室友来了,又走。最后只剩顾越和空床对望。还有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的硕鼠。

      顾建平用冷水简单抹了把脸,看了眼万年历上的时间,粗略算了算,朝屋里头喊道:“小越,要走了吗?”
      “快了快了。”顾越把桌上的馒头往包里一揣,走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爷爷,你真的不回家了吗?”
      顾建平明白,她说的“家”,是那个山边边上的小屋。
      “不回了。”顾建平咧嘴一笑,黝黑的脸一笑成了朵皱着的花,眼神明亮,“城里更好找事做。你周末回来,我也可以给你做点好菜。”
      “好。”顾越开着门,迟迟不走,还是舍不得般回头道:“爷爷……”
      “快去快去!下个星期就回来了!”顾建平催促着,笑她女儿家家的愁肠, “这孩子,年纪大了反而更回去了。”
      “爷爷,天冷的时候要多穿衣服,被褥也都盖上,不要留着给我用。不要再吃剩菜了,吃不完就少做点。还有不要太累着自己……”
      “知道了知道了,还不快去?”这孩子很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顾建平知道,她这是不舍得呢。
      顾建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恍惚还记得十几年前,顾越还是小小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头学生短发。
      她和白团子一样惹人喜欢得紧,就跟在他脚后跟喊“爷爷爷爷”。一路走,一路惹得村人羡慕打趣。那时他骄傲得挺起胸膛逢人便炫耀:“我孙女!”,顾越在树下看他种田,顾建平锄地都更有力气。
      现在小孩长大了,小小的姑娘远去啦。
      时光不饶人啊,顾建平摇摇头抹着泪光,老顾啊,你也老啦,不太行啦。

      顾越从寝室收拾完东西,来到教室的时候看了眼时钟。寝室到教室的正常路程,大概要走五分钟。她还可以安排几列单词。
      时间还早,教室里头却已经坐稀稀落落几个同学,埋着头看书。大概是小棚房里桌子正对大门的原因,顾越格外喜爱在窗几明亮的地方看书写字,累了还能看看窗外。她默默走到窗边这列,找了个空位坐下,也埋头与他们一起争分夺秒了起来。
      时间渐渐向后流逝,班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找着座位坐下,或是交谈,或是闷头不发整理自己的东西。
      顾越注意到周围渐渐都落了座。

      “请问,这儿有人坐吗?”一声软软糯糯的女声问道。
      “没有。”顾越看到她时却一愣。明明是娇娇软软的声音,像是江南上好的水磨糯米汁。眼前的女孩却眉目英气,柳叶眉微微挑起,悬胆鼻鹅蛋脸,还有一双桃花眼。本该是精致的女孩长相,却是副村头,极短极短的毛茬。本来温婉的相貌,配上她一头寸头和不规则排列的耳钉,显出飒爽的英气来。
      很好看的女孩子,男生女生都会喜欢的类型。顾越暗叹,怪不得刚刚班上嘈杂声更大了点。原来是因为她。
      “我叫慕天骄,以前一班的。”她好心情地和新同桌介绍,“我也喜欢靠窗的位置。”
      “我叫顾越,在二班。”
      “我知道你,以前在隔壁班见到好几次。”女孩笑得爽朗,笑起来的时候虎牙尖尖露了出来,“这次我还是你隔壁。我是第十五名。你是第十四。”
      “我同她说的排名。”坐前面的女孩忽然回头道。
      “梁洁,不要突然冒头。”慕天骄笑着嗔怪,“很吓人。”
      “我是粱洁。”女孩戴着副黑框眼镜,长发披肩,圆圆的脸蛋,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很有亲和力。她笑吟吟和顾越道:“原来是和慕天骄一个班的。”
      “老同桌为什么不和我坐一起?”慕天骄揪住她脸蛋,坏心眼地揉了几把。
      “谁能想到还和你分一个班,要是知道我就不那么认真复习了。”粱洁拍开她的魔爪,“上学期就是和你坐一块,天天讲话天天被抓天天罚站。我是要改过自新认真学习的,上课讲话影响我学习的效率。”
      “狠命复习要考到这个班甩开你,谁知道你也考来了。”
      “真是可惜,早知道我就……”
      “你就怎么样?你会复习我不会复习啊?”慕天骄装模作样生气,好笑道,“我看的就不是书了是吧?看把你牙尖嘴利的,读书不多,顶嘴倒快。”
      “她以前不这样的。”慕天骄对顾越抱歉道,“怪我没有教好她。”
      顾越看着她们打打闹闹不禁失笑。她对她们有印象,慕天骄她早有耳闻,云城一中的风云人物,行事乖张,还生了副好皮囊,受很多人追捧。粱洁她也常在考场和各种竞赛中见到,互相眼熟。这个班大多数同学都经常分在同个考场,她都略有印象。只不过她俩,印象更甚。
      有次她和同桌轮值日去倒垃圾。经过一班门口时看到她俩在罚站。两人也是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笑得肆意又明朗。顾越拎着垃圾桶沉默着和她们擦身而过,就像是两个世界。
      而今,也是两个世界。简单介绍后,她们便不再交谈,前后桌的两人打打闹闹去了。顾越把目光瞄向作业的下一题,外界声音自动与她隔绝开来,她把自己重新沉浸在学习里。

      新班主任李满是位胖胖的中年男人,说话慢条斯理,面容也和蔼可亲。
      李满看着年轻,行为举止却不亚于富有经验的老教师。开学就是几番激情演讲,引得众多同学鼓掌叫好,心荡激昂。短短时间里,整个班级都倾倒在他的慷慨激昂下,朝气勃勃了起来。
      “所以就由我来负责你们接下来的两年,也是你们陪伴我的这两年。以后请多多关照。”他放下粉笔,双手一撑讲台做了结语。
      李满看向教室后头的时钟,估摸着时间到了,带头鼓掌道:“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新来的同学。”
      “你们知道吗,我表舅说这个新同学是从省重点转来的,好像特别厉害的样子。”粱洁小声道,“这次都没有考试,直接就分来咱们班了。”
      “坐前头了还不忘回头和我讲话,究竟是……”慕天骄好笑着打趣她,忽然止住了话头。
      掌声中,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位女孩。姣好的面容,沉静的气质,还有大家略有听闻的神秘传闻,似乎构成了所有吸引青春萌动的特质,掌声更加热烈了,女孩轻轻一笑,清纯得像是春风拂过。
      她低着头在讲台上自我介绍,阳光斜照在她身上,她白净透亮得像个瓷娃娃,梳着干净的高马尾,几缕碎发拂下来的时候,顾越忽然间就听清得格外清楚,窗外的蝉鸣,鸟叫,微风,还有她的名字。
      “我叫陈羽……”
      一支笔掉落。顾越侧头看,慕天骄脸色是极度的阴沉,她轻嗤一声,再也不看向讲台,头一埋就作势要睡去。
      “诶,她好有气质……”粱洁回头,只看到慕天骄毛茸茸的一颗头,埋在臂弯里。
      “她怎么了?”粱洁好奇问顾越。
      “不知道。”顾越不明所以。就看到讲台上的女孩环顾全班,望到她们这儿时眼睛一亮,笑着就向粱洁身旁的空位走来。
      “她过来了!”粱洁兴奋得只拍慕天骄。毛头不曾从臂弯抬起,慕天骄不为所动。

      一只手伸在她面前,指节分明,根甲干净,白白嫩嫩的。
      顾越抬头看。新同学温柔地朝她笑,眉眼弯弯像两轮新月,束起的高马尾一晃一晃。是顾越从未见过的元气明艳。
      “你好,我叫陈羽。”她这么说道,“耳东陈,羽毛的羽。”
      “顾越。”
      她看向睡着的慕天骄,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回头去。
      老式电扇发出嗡嗡的声响,阵阵风吹来也是带有夏季专属的温热,开学新分班大家对一切都是好奇又陌生,有人来来往往穿梭在教室寻找老同学,也有人与新认识的伙伴打成一团,还有被分配了任务的同学你指挥那边我负责这边地忙得满头大汗,也有人像她一样低着头埋头看书,笔尖不停地沙沙作响。
      这幅画面在很多很多年后,也被顾越常常想起。
      公司同事聚餐时有人提出网络上那个很火的话题“你的青春是什么样子?”,顾越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幕场景。
      “这是群像戏了,是青春画卷!”圆圆带头起哄,“顾总你呢你呢?”
      “我啊……”顾越抿了口红酒,浅浅笑道,“秘密。”

      那时阳光斜斜打上,马尾的影子在她的卷面上跳跃着,似乎在和笔尖合奏。顾越抬眼,见陈羽语笑嫣嫣同新同桌聊天。她手边慕天骄似乎是真的睡过去了,一动不动。
      那一刻她不自觉注意到自己手上那个厚厚的老茧,因为写太多字而变形的指节,还有从小做农活时不算细腻的肌肤。她下意识攥紧了手扯扯衣袖,又松开了手。
      心里在想什么也忘记了,哪怕是看着窗外的飞鸟划过天空,她的笔尖未曾停止。
      她的青春啊……她的青春,自卑却骄矜,谦卑却高傲,一无所有却也,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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