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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消失的爱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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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西尔维娅说的中国成语“多事之秋”,那确乎是个糟糕的秋天。
奥斯蒙初出茅庐,西尔维娅也第一次独立接生————提前好几日她已然比产妇还要紧张(那位是经产),等母子平安,奥斯蒙去接她时,年轻助产士的染血衣裳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她又总是太好心,甚至倒贴钱补充消毒药物,不其厌烦地反复探望产妇的修复状况,每每都只有难过的份:东区妇女没有奢侈的修养空间与时间。
正当两人各自走上人生的正轨时,出现了妓/女遇害又被开膛破肚的残忍命案,伴随着不知是不是凶手本人的挑衅信出现在公众视野,一个名叫“开膛手杰克”的杀人魔绰号流行开来,东区人心惶惶,警察厅压力倍增————
“不要再去了!”奥斯蒙总归知道得多,而她无论白天黑夜,产妇有需要就得去————上一次,当开膛手在白教堂解割遇害者时,西尔维娅差不多刚好向着挤满了人的平房里面跑。
“可是我若不这样做,会死更多人!”她自然无法答应,而奥斯蒙也意识到他想说服她的使因:他在自私,因为他比起其他人,更希望她能够好……
西尔维娅站在暮光里,身后是张牙舞爪的东区深渊:“要么引领我,要么跟随我,不然就请让开吧。”
奥斯蒙那时忙得分身乏术,他的目光掠过她迎风微动的发髻,坚定明亮的眼睛,然后把身上的枪塞到她手里,侧过一步让出路来。
西尔维娅很吃惊:“我……不会用。”
“你带着总比没有好,等回来我教你。”他扭头就走。
这时官方侦探的压力已如同排山倒海,开膛手迟迟不落网,甚至愈发嚣张,苏格兰场逐渐引来各界批评:当真相在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跑遍了全城,人们对官方侦探抱有多大期待,不满意时的指责就有多汹涌————而这起案件的主事侦探,正是他的师父劳伦斯。
“双尸夜”一连两个妓/女遇害,开膛手成了轰动性的杀人魔,于是随着清晨一并到来的是心思各异的记者的长/枪短炮,大侦探劳伦斯的办事处被围得水泄不通。
年轻的侦探看着卧床的老师,以及摇头的医生、焦虑的警员,如芒在背莫过于此。
————劳伦斯先生在他的侦探生涯里,已经与太多亡命之徒交过手,总会有漏网之鱼,总会有怀恨在心。也许是注意力都在“杰克”身上,老侦探遭到了趁虚而入的报复,他被救下来了,但是曾洞悉无数、明察秋毫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于是这时候,奥斯蒙·杜威走出苏格兰场,替自己的恩师面对了公众的各色眼神。
当人们对警察厅的抨击愈演愈烈时,那他们眼中“官方侦探的代表”岂不是首当其冲承担怨言?民众不需要一个侦查的透明过程,民众只要一个发泄口。
这还涉及一些私事:奥斯蒙从小在继父那寄人篱下,而母亲死后她的财产?那自然继父一家子想要占个一干二净,可是母亲又要留给儿子,便就争吧!彼时母亲尸骨未寒,年轻的奥斯蒙心想着图个清静、搁置争议,后来有了西尔维娅的鼓励和支持,他自然不会退缩,这就有了圣约翰·伍德区的宅子……总之,既然奥斯蒙站出来当了苏格兰场的代表往枪口上撞,继父添把火给他加点隔应轻而易举。
换作二十一世纪,便是全网黑————三教九流的怨气一来,奥斯蒙的住址被扒出来,隔三差五泼大粪扔臭鸡蛋,走路上被认出来呢,就得挨上烂菜叶和小石头子,顽童拿他编素材唱起来歪歌,于是大街小巷都不清净。
他不是伯爵的侄子吗?这倒是,可是伯父大人才不管他,从不管他:老伯爵只要不威胁到自己,那么这个“坑死了父亲的不祥的侄子”怎么样都拉倒!
也就是在此时,素来内向而低调的西尔维娅主动占了出来,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强硬————她平时连主动和陌生人说话都露怯,却敢和愚民据理力争,她给产妇讲起话来总是轻言细语,站在流氓面前竟不动如山。
她拖着助产工作后疲倦的身子给他打扫门窗,于是自己的房门也遭了殃;她呵斥起那些找碴的人字字珠玑,于是理亏的粗鲁家伙们就拿女孩子出气,竟拿起石头差一点就砸破了她的头————这些都是奥斯蒙深更半夜回家时,听见因为被打扰而耽误了休息的邻家奶奶说的。
他抬头看,发现西尔维娅的窗户也被打破了:她在维护他?她在保护他!奥斯蒙敲响了西尔维娅的门,年轻的助产士带着厚重的黑眼圈。
“我在低谷期,在最不适合给你一个港湾的时候,妄图献上这束匆匆的玫瑰。”血一往头上涌,他就连夜弄到了玫瑰,并仓促而青涩地塞给了西尔维娅。
那时泪水从她明亮的眼睛里落到花瓣上又滚落。
没过多久,奥斯蒙带着西尔维娅搬离了本维尔顿,启用了母亲留给他的别墅。
从小受尽冷眼,他不喜欢虚伪的上等人。可有的奢侈,比如安全和隐私,真只有富人区才维持得起。
“比起你说的低谷,现在才是我担心、甚至犹豫止步的原因。”西尔维娅看着漂亮的别墅,在入口停下了,“阶级上面,你有选择权,可我没有。”
奥斯蒙握住她的手,风就从两人之间穿过:“房屋只是容器,而我们在灵魂上是平等的……不,你是更好的。”
“我不是,我并不好。”她在瑟缩,因为秋天到了,一个多事之秋。
“我更不好。可是一个人从出生到平安长大已是万幸,你比我更清楚……”他揽她入怀,“我说不上什么甜言蜜语,口头上的承诺也是苍白的,我只能做到对你的克己复礼,你永远是自由的。”
其实奥斯蒙哪里过过什么好日子?童年大部分时光要在继父那里战战兢兢讨生活,上学就被克扣生活费,从来都是关在四堵高墙之内,外头花花世界就存在于耳朵里面。
现在呢?开膛手搞得人心惶惶,该有的压力还是有,该有的麻烦也不缺,可是侦探只要一回家,那么别说白教堂了,宇宙也大不过助产士小姐的裙摆。
他的恋人就是人间挚宝:西尔维娅见多识广,心地善良,她的似乎有层出不穷的新奇想法,哪像那些贵族小姐除了舞会就是园艺下午茶?她讲起她曾旅居过的远东古国,他就仿佛真的见到了恍若月宫的建筑,并为智慧坚韧而苦难的人民哀伤;她谈起医学的药剂和实验,他也连连赞同且恍然大悟,凭着一个侦探的角度,共同探讨起如何用于检验痕迹,不知不觉时间就过了————但是说来说去,她总是个天使。
“西尔维娅!”十一月九日,奥斯蒙像疯了一样冲进屋子。
“我没事……”西尔维娅推开卧房门走过来,哆哆嗦嗦被他一把捞到了怀里。
“又动手了,又没能……”侦探诉说起自己的后怕,昨夜又一个妓/女惨死,这几天西尔维娅都在忙助产,他害怕她也……
“不会有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吗?”她把脸藏在他的肩膀上,也在发抖,“我也害怕啊……有你在,真的太好了。”
那个年轻妓/女被开膛破肚甚至剥面皮,“开膛手杰克”成了轰动世界的魔鬼:西尔维娅总归会害怕的,又在奥斯蒙的强烈请求下,她推辞了大部分的工作,多数时间都留在家里看书,以及陪伴不堪重负的侦探。
明明压力加剧,奥斯蒙却觉得两人相处的时间更多了,距离也更近了,一种朦胧的香氛在他们之间弥散开来,他一下班回家,就什么疲倦也没了。
如果她能成为自己的妻子,那么赴汤蹈火也不是什么困难了吧?
他这么想,然后……
当冷风变得刀子似的刺骨的那天,他难得休了假,像冰雕似的回家时,门一开便融化了。
“你爱我吗?”西尔维娅扑到他怀里,红扑扑的脸颊蹭到了冷硬的衣襟。
奥斯蒙把门一关,就不肯松手了:“当然!”
“有多爱?”她像是剧烈地跑动过,气喘吁吁地贴着他的衣服。
于是他六神无主了:就像当时仓促地表白一样,还没准备周全,就说了想娶她做妻子。
一如过去为他手忙脚乱的玫瑰动容一样,西尔维娅的泪水落在了他的手上。她踮起脚,温热的嘴唇就封住了他冰凉的口。
烛火跃动着,窗外寒风呼啸,窗户关的像墓室一样紧,窗内帷幔被拉倒跌落在地上。
……她说起话来,温情脉脉,吻起他来,令他销魂失魄————她这勾魂摄魄的本领是哪学来的?还是,只因为是她,所以他便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呢?
那几天假期简直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他哪里有过这般温存的日子?明明寒冬已至,拉开窗帘看外面的晨光却觉得春风拂面,心里面则装满了昨夜的欢乐。
心旷神怡肉/体餍足,还如同酒饱饭足后,不断回味珍馐滋味一样。这时候西尔维娅的声音轻轻地在身后响起,她叫他把窗帘拉回去,她还要再睡一会儿,他就傻笑着给她烤面包去了。
热恋男女的契合度在短短两天时间便几乎到了合而为一的地步,他的新娘越来越温柔如水,奥斯蒙几乎晕头转向。然而却在第三个夜里,爱情到达顶峰的瞬间,他忽然看到她额头的冷汗、失神的眼睛、颤抖的胸脯、以及发软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种预兆不祥、无以名之的力量猝不及防插身在他们之间,要把眷侣生生拆开。
这时候她樱粉色的嘴唇覆了上来,侦探的防线一松,便彻底什么也没法多想了。
……第二天他睁开眼睛,外面天光大亮,身边床铺冰凉,他跑出卧室,一切都还是原样,他喊“西尔维娅”,却只有空空的回声。
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