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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再过不久便是乞巧节,所以近日一等晚间忙完了活,家中几个要好的女侍便相邀小院,一齐赶制东西。我原是不愿凑热闹,一来没有对象可送信物,二来那节日特别,纵是只做祈拜之物,我也觉着怪难为情的。只是姐妹们看得起我,非让我在旁边随时指点,我挨不过她们软磨硬泡,终究还是凑堆去了。

      大抵是近来柳苌楚的管制有所放松。如今连门房王伯也奔进东跨院纳凉来了。我们一众姐妹进院时,他正嘱托厨娘大婶买烟叶。等到厨娘大婶走到井边打水,他便摸出腰间的烟锅点燃开来,挨在厨房门口悠哉地啜起烟,看着我们打趣道:“我说你们这些丫头啊,没事别老凑到一块儿,回头若让柳管家逮住,可有你们好受的。”

      “呵呵,您老就甭替我们操心啦!”一个姐妹轻笑着道,“大伙儿都晓得宅子里最近怪事连连,先是前头二公子忽有一阵子变得沉默寡言,再来就是一向不苟言笑的柳大管家突然之间和颜悦色起来,别说我们已经干完活了,就算真的聚众偷懒,柳管家他也不会责怪一二的,否则您老也不敢撂下大门不顾,就这么堂而皇之跑到此处扮烟囱来了是不?”说着神色暧昧凑近我,嘻嘻笑道,“不信问玉苓,柳管家对她尤其和蔼了,她应该最清楚因由。”

      我面皮一热,即刻反驳,“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嘿嘿,不是蛔虫但是精通术法喽。能令柳大管家也魂不守舍,证明咱们玉苓的迷魂术已修炼得炉火纯青了,大伙儿说,是不是呀?”一句话惹得众姐妹哄笑起来。
      “对对对,别忘了还有一个卫大才子呢!”
      “净瞎扯!我、我不与你们说了!”我又羞又恼,转向诉求,“王伯,您老素日是最公道的,现下可得为我做主啊。”

      “诶,这种事儿可不归我管,我又不是你家长。”王伯一摆手,状似享受地抽了口烟,眯着眼笑道,“不过看在今晚心情不错,就好心提醒你们几句。话说这美满姻缘嘛,可非区区绣品和一两句祈祷便能求来的,要我说你们还是省点心神甭做这些刺绣了,这世间最碰不得的莫过情爱二字,沾了它无异于引火自焚,果真聪明的话,就该一辈子远离此物。”

      我哑然失笑。他这想法着实古怪。
      其中一位姐妹听罢立时揶揄道:“不愧是王伯哟,看世都这么潇洒,感触这么多,要不您给我们讲一段如何?”
      王伯挠头,“讲什么?”
      “当然是您青春年少时的风流韵事啦,这不七夕快到了么,您不妨说一则亲身经历给我们参考参考呀。”

      王伯怒瞪,“小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我小老儿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生平唯一乐事便只有这吞云吐雾。”
      那位姐妹不服气了,“那倒奇了诶,您老自个儿又没尝过葡萄,怎好意思嫌弃葡萄酸呢。”
      王伯却道:“怎么着,我没吃过猪肉,还不许见过猪跑吗?我都这把年纪了,过的桥定然比你们走得路多,所见所闻都能编成书喽。”

      “呵呵,那您就说说自己这几十年来的见闻呗,我等,洗、耳、恭、听。”那姐妹一面假意崇敬,一面却转过头来朝其余人吐了吐舌,大伙儿一见她如此俏皮,无不窃笑。
      “是呀王伯,您就答应了吧,免得她们闲得发慌,总拿我开涮,净无中生有。”大好时机,我焉有不自救的道理。

      王伯略一迟疑,“得!”这才走了过来,捡了个中间位置坐下。
      意料之中,他先是一番感叹,“这人呐一旦上了年纪,记性就不成了,许多刚发生的事一转眼便给忘了,倒是年轻那会儿的事情,却像才发生过的,小老儿我活了大半辈子,该忘的不该忘的林林总总,最后只剩这个故事记得最完整。不过你们听归听,过后可别四处学舌啊,须知主人家最不喜欢咱们这些下人聒噪。”

      “知道啦知道啦。”众人叠声答应。烟火明灭,他又抽了两口烟,才正式开场,“许多年前,有三个少年同在一处就学,一个是商人家的公子,一个是仕户之子,还有一个家道艰难,却最用功刻苦,小小年纪便习得一手好字,藏了一肚子文章。本来这三个少年的家世背景是截然不同的,但因志趣相投一见如故,于是便义结成金兰,相知相惜了十余载,直到一年七夕,一切……开始改变。”

      “七夕?”众姐妹异口同声低呼赶巧。我听了亦觉诧异,心说七夕将至,他讲这桩旧事委实应时。
      “是啊。”王伯一抚膝,道,“那一年七夕,三人在前往‘魁星楼’祭拜的途中,与一对姐妹花不期而会,自古才子佳人一相逢总能成就美谈,果然,仕户之子与那姐姐邂逅成相知,实可谓情投意合,而他的两个好友,则同时倾心于妹妹。”

      “呀!两男一女呢,这可如何是好?”
      “确实不好处理呀,所以为了避免相争,那寒士便主动隐藏起对妹妹的情意,真心诚意地鼓励挚友。”手托着烟杆,王伯慨然道,“可惜世事难料,事情原不会就这样草草收场,寒士想抽身,冥冥却偏偏另有一番安排。”
      “发生了什么?”好奇愈盛,我和众姐妹一道竖起了耳朵。不知何故,我对这故事总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空气中弥漫着轻烟,只听王伯接着道:“却说那商人家的公子为搏得佳人好感,便陆续拟了几首情诗相赠。那妹妹素来钟情诗文,甫一见了对方文采过人笔姿纵逸,一颗芳心怎能不动。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一次机缘巧合,竟让妹妹发现所有诗文并非商人家的公子所作,而是出自寒士之手。原来商人家的公子自认为文采与书法差强人意,不足以打动佳人,便去央求寒士帮忙。那寒士一方面见兄弟有难不忍拒绝,一方面又想着正好借着代笔之机倾泻相思,于是勉勉强强答应了下来,不过他绝难想到,那妹妹甚为欣赏他的才情,已因此事悄悄地对他心生爱慕。”

      “……”大伙儿面面相觑。一人问道:“那商人家的公子怎么办呀?虽说他寻人代劳不妥当,但他对妹妹也是情真意切的不是么?”
      “谁说不是呢。”王伯深深一叹,“因此当得知妹妹心中所念另有其人时,那商人家的公子不由黯然神伤,可既然寒士能够成全他,他又何尝不能为了朋友做到如此呢。于是他听从家中安排,另外娶了位小姐进门,忍痛将妹妹让给了寒士。”

      “真可怜……”扼腕嗟叹,大伙儿几乎是同时追问后续。
      王伯答道:“其后仕户之子娶了姐姐,可寒士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并没有和妹妹走在一起。”
      “为什么?”一院困惑。他二人不是彼此倾心么?
      “因为寒士心中过意不去,一直觉得愧对好友喽。”王伯解答道,“结果时日一长,那妹妹便以为寒士不喜欢自己,伤心之下竟然留书出走。”
      “不会吧!”众人愕然。我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愈发强烈,遂按捺不住问:“还有后文,对吧?”

      “嗯。”王伯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到了第二年,寒士赴京赶考,他万万难料,时隔一年之久,竟还有缘与心上之人再度会面。那妹妹出身虽不是富贵,打小却也过着安逸的生活,不曾吃过一丝苦头。实不知她这孤身漂泊的一年,是如何凭借柔弱之躯熬过来的。当时寒士一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形容憔悴,不禁又是内疚又是心疼,终于忍不住向对方表明了心迹,并承诺一旦考取功名,定当迎娶对方为妻……”

      “知道么苓儿,一开始,为娘以为你爹爹不中意我呢,直到一年后重逢,我才知道,原来他心中有我比我心中有他,来得早……”眼前蓦然晃过旧时一幕,那一天我刚满九岁,入睡前娘就躺在我身旁自言自语,一行轻抚着玉簪,一行喟叹着岁月如梭,那时她秀致的嘴角挂着满足的淡笑,那时她纤美的手指,尚未被饥寒折磨得瘦骨嶙峋。
      “后来呢?”我很想知道,接下去会不会还有巧合。尽管我知道无论有没有相似之处,娘的结局都已无法更改。

      王伯搓了搓烟嘴,皱着眉头道:“后来呀,后来不幸便发生了。”他说,“那妹妹心愿得偿,自是欢欢喜喜地陪同寒士进京,眼瞅着男唱女随,一段良缘将成,可偏偏就在寒士金榜题名的当口,老天爷又开了一次玩笑,天大的玩笑!”
      众人齐呼倒霉。我忍不住扶住心口,那里此刻仿佛正被什么撕扯着。

      “约是名气大了吧,寒士高中之后,京中便有一显贵欲将其招揽为东床快婿,寒士却哪里肯依,情急之际连功名也不想要了,携了妹妹便要回乡,不料这显贵颇有些门道,竟真给他请来了一道圣旨。这下可难办喽,天子赐婚,那可是天大的恩宠,但若是拒绝,就算你逃到了天涯海角都是死路一条,要杀头哒!”王伯拿手挨着脖子比划了一下,“你们想,这种情况下,寒士能有怎么招?”

      “总不至于抛弃妹妹吧?那他也太没良心了!”有人忿忿不平。我呼吸紧滞,忽然觉着没有勇气再听下去。就在这时,又有人哀声叹气道:“可话又说回来,寒士要是抗旨不遵,兴许他和妹妹都会丢了性命呀,两人都没了,那当真就什么希望也没了,哎,真难选……”

      “不错不错,那仕户之子正是这么担心的。”王伯道,“当时他和寒士同期高中,正巧在同一间驿馆下榻,圣旨宣读那会儿他也在场,若非他及时劝说对方以前程为重、暂时妥协,恐怕寒士和妹妹双双均有性命之虞。也难为了妹妹那般识大体,竟帮着劝寒士不必为难,自愿委屈做小。而后经再三思量,寒士方才接受了婚事,慎重起见,事后他又请当时已迁居京城的商人家公子护送妹妹先行回乡,免得显贵找麻烦。”

      说到此处他脸上的惬意早已消失,静默良久,才缓缓又道,“可怜的是寒士在京完婚,妹妹却在返乡途中遭遇了沉船,整条江都捞了遍也不见其尸身,八成啊,是进了鱼腹。结果,那姐姐将妹妹之死归咎妹夫与丈夫,与寒士断绝往来不说,夫妇二人也不复恩爱。没过几年,姐姐郁结成疾不治身亡,仕户之子便因此与商人家的公子结怨,仕户之子认为妹妹死得蹊跷,曾一度怀疑是商人家的公子因嫉恨当年之事而存心报复。商人家的公子又岂甘受辱呢,怄气之下,反斥寒士贪恋权贵喜新厌旧,甚至于迁怒,致使夫妻感情不和睦,末了竟累发妻大病一场早早故去。”

      此时一锅烟已抽尽,王伯曲起左腿,拿着烟锅往鞋底磕打了几下,“瞅瞅,原本是一段极深厚的友情,就因为当年七夕那一场相识,三个好友最后不欢而散,还闹得三个好端端的家庭家破人亡,你们说,可惜是不可惜?”

      “哎……”多数人惋惜唏嘘。个别嘁嘁地议论起来,“既然这故事是真实的,那么里头那位商人家的公子会不会就是咱们老爷?我听说林家以前曾在京城住过好些年呢。”
      “不可能吧,老爷在生时可有学问了,那一笔字亦是漂亮,根本与故事里的商人截然相反嘛,否则也教不出二公子呀。”

      是这样么……事实,果真是如此么……我脑中怅痛。那一地烟灰沧桑难言,为什么我听着别人斑驳的陈年往事,会这样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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