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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 ...


  •   襄平王世子谢钧已在第二楼雅座里等了一整天。

      第二楼临街,雕花小窗正对着司空门。谢钧抱臂倚在窗边的小榻上,透过珠帘缝隙,望向从城门口涌进来的行人。

      再过一个时辰,城门就会关上。而他等的那个人,也将在日落之前出现。

      贺云瞻。
      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谢钧念着这个名字,扫了一眼被飞刀钉死在窗边的画像,神色比寒风更冷。

      他与贺云瞻相识,本不是这一天。
      就连他知道贺云瞻这个名字,原本也该在两个月后。

      赤乌三年,贺云瞻年未过弱冠便在春闱夺魁,成了大虞朝最年轻的会元。

      放榜那日,恰逢春朝花神会,贺云瞻才气纵横,性情洒脱,来京不过数月,已交友无数,俨然已有日后文坛魁首的风范,被一众好友起哄,拥着上了花车。

      是时贺云瞻衣袂翻飞,颜如玉色,立于飞花之间,似谪仙踏雪引春而来。

      大都素日风光无限,可那一年十分风光,八分尽在贺云瞻一身。以至于许多年过去,仍有人念念不忘当初朱雀街上文人开道、花神簇引,贺云瞻修身玉立,稳稳托着这一场盛世繁华的奇景。

      如果不是几日后闹出的春闱舞弊案,贺云瞻大抵还会一直风光下去。

      有举子当街拦告,说春闱有泄题的勾当。

      京中巨富之子与他同在劝学堂读书,人人都知那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一年也来不了学堂几次,此番居然也在中榜名单之中,可见其中必有阴私。

      此事传到御前,天子招来那名贡士,果然一问三不知。天子震怒,当即将所有考官和中榜贡士都下了明察司拷问。

      这场案子耗时近半年,死了一个御前指挥使,棒杀了四名同考官,因病因伤以及不堪受辱自尽而死的举子近五十余,受到牵连流放的官员家眷多达千人,朝野为之震动。

      虽然之后天子增开恩科,许他们重新考过,但大狱里熬了几个月,活下来的贡士几乎都一身伤病,但哪里还有余力再图前程?况且经此一事,主考们顾着皇家颜面,恐怕轻易不敢录用这一科举子。

      贺云瞻是那年的头名,众矢之的,受到的审问最多。他出来时手臂受了伤,提笔写字都变得艰难,科举这条路眼看着是再难走通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摇身一变,居然进了镇远将军府,做了从军幕僚。

      镇远将军曹封是两朝老臣,又有从龙之功,跟在他身边,未必不能另辟蹊径博出个前程。可这贺云瞻的运气实在是不好,他入将军府不过一月,镇远将军就因为一桩旧事惹得天子发了火,罚他回去闭门思过不算,连兵权都一并夺了。

      没有兵权的将军,与被拔了爪牙的鹰也差不了许多。曹封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被束手束脚地困在府里,便不止是他一个人不好过。

      贺云瞻没同他说过那段时间的事,但谢钧猜得出。贺云瞻自己丢了功名不算,入镇远将军府没多久,镇远将军便跟着遭逢祸事。

      谢钧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说。

      “扫把星。”
      “晦气。”
      “怎么没死在大牢里。”

      那些人说话的语气,必然也和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那些人嘴脸相似。

      日日伴着那些声音长大,养出像他这样冷漠乖张的心性,才是人之常情。

      但贺云瞻却是不同。
      从他们相遇时起,贺云瞻始终一副温煦端方的君子模样,严刑拷打后的身体自是没办法恢复如初,可这样一场泼天祸事过后,他言谈举止中,仍不见半点愤懑颓败之色。

      那时谢钧刚袭了爵,正春风得意,连镇远将军也不知从谁那得了主意,作宴邀他入府。名为宴请,实则是想借他之口从天子那讨个赦旨。

      谢钧连着拒了三回,最后一次是个雨天。谢钧把人赶走之后,才想起先帝曾赐了一株千年古莲给镇远将军,忽然来了兴致,想去看看那花开了没有。

      他轻车简从地上了门,守卫自然是认得这位小王爷的,不及通传便将他请进门。谢钧一贯桀骜,受不得约束,入旁人府邸也像在自己家,不等镇远将军来作陪,便叫人将自己往莲池带。

      便是在这一日,他遇见了贺云瞻。

      那天的事,谢钧之后念过无数回,咂摸到了最后,回忆都变得不真切了。

      他只记得贺云瞻坐在莲池中的石亭里烹茶,雨幕如雾,映着一抹青松般直而坚韧的身影。

      谢钧从领路的人口中,知道这便是那位曾扶摇入云端,又一朝跌落的少年才子。他心性恶劣,当即便起了看好戏的念头,想去调侃一番。

      可真到了面前,那些调侃作弄的坏心思便都没了。

      贺云瞻寄人篱下,说话行事却无什么局促感,见到生人先是笑了笑。

      他身后那株古莲开的实在是好,亭亭立于栏边,衬出一张容貌秾丽的面庞。

      谢钧心里猫挠似的一动,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那里头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他以为会有的情绪。

      谢钧心道,有意思。

      又见贺云瞻提起刚煮好的茶壶询道:“喝茶么?”

      谢钧当然不是来喝茶的,但此时嗓子却无端发干,他盯了贺云瞻半响,没由来冒出一个念头:“可惜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惜些什么,哪朝哪代都不缺落难的才子,贺云瞻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谢钧就是觉得可惜。

      可惜一个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也可惜春闱放榜时自己不在,没见过这人名噪京城的翩翩风貌。

      谢钧收起那点坏心思,老老实实坐下来,陪贺云瞻喝了一下午茶。

      贺云瞻性子实在是好,春风化雨似的温和,谢钧纨绔了小半辈子,对上他,莫名其妙担心会唐突,于是悄悄把傲慢冷僻的筋骨拆下来,藏进一副端方谦逊的皮囊里。

      当晚镇远将军从谢钧那里得了笑脸,也算宾主尽欢。当着贺云瞻的面,谢钧还有几分弱冠少年的腼腆,连连推说自己不会喝酒,惊得镇远将军和他那些部曲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武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当即便有人呼道:“小王爷是在同我们说笑么?谁不知道您……”

      后面的话被谢钧的眼风杀了回去。

      好在贺云瞻也不胜酒力,先陪了三盏,已然有些醉了。镇远将军叫人送他回去休息,他一走,气氛方才一改。

      谢钧捏了捏肩膀,换了个大马金刀的坐姿,也不怎么搭理人了,将金杯换作玉碗,有一口没一口的喝酒。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看不明白他那点心思。有人便向镇远将军进言,说小王爷喝多了,不如留在府中,叫贺云瞻过去伺候着。

      话音刚落,便被谢钧手里的杯子砸破了头。

      谢钧说:“本王的清誉也是你这个狗东西能亵渎的?”

      谢钧是权贵人家里横生出的荆棘,虽不曾欺男霸女、凌虐百姓,但也绝算不上好人,没袭爵前,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提起他,往往也是一句“讨债来的”。

      这样的混账,去干点巧取豪夺的事不稀奇。可他义正辞严扯出清誉一词……

      四下俱静。镇远将军揉了揉耳朵,还在思考自己到底是哪句没跟上,看着他站起身都没转明白。

      谢钧抬脚便走。

      换了平常,谢钧或许也不当什么。但他听不得有人用那种暧昧至极的声音叫贺云瞻的名字,他甚至不愿意看到别人对贺云瞻生出轻慢心思。

      这其中原因是什么,谢钧一时想不明白。他回府后不久,派出去的眼线说贺云瞻病了。

      “好像是那天吹了冷风,有些发热。”
      “镇远将军知道,但贺公子动辄就会病一场,死不了人,他也不怎么太上心。”
      “照顾他的小厮没去请大夫,按以前的旧方子煎了药。”
      “贺公子已两日没出过房门。”

      谢钧听到最后,先前那股不痛快又开始往外冒。要说此时他对贺云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倒也不尽然,但谢小王爷是天生的犟种,最该忍耐的时候都不曾忍过什么,何况如今?
      当即进宫替镇远将军求了道赦旨,换贺云瞻出来。

      贺云瞻被人从马车里抬出来时,已不大清醒,大概是哪里疼得厉害,蜷缩在床榻上,雀羽似的睫毛不知是被冷汗还是泪水打得湿透。

      谢钧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莫名觉得他病中憔悴的模样,比先前仙气飘飘的模样更让他挂心。

      像个人了。

      等到给他喂药时,才发现他忍痛忍得嘴唇都咬出了血,好容易撬开他的牙关,才听他从嗓子眼里发出的一声模糊不清的哭腔。

      谢钧细细听来,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喊。
      “……老师。”

      可惜醒来之后贺云瞻全然记不得这一节。谢钧也没多问,眼前人的身体是更要紧的事。

      御医说先头那场牢狱之灾叫贺云瞻伤了根本,出来后又没好好休养,现下已是沉疴缠身,若不好好包养,只怕于年寿有损。

      贺云瞻不怎么在意,进了襄平王府又病了好几回。难为他一个玉马金堂的王孙公子,什么照顾人的手法都学会了。可惜他们相遇的不是时候,他照顾的再好,贺云瞻也回不到当初。

      宫中御医、民间圣手接连上门,说辞大差不差,只有个游方僧人对他说,切勿再虚耗心神,该放下便放下吧。

      盲僧灰蓝色的眼睛盯着贺云瞻,像是透过虚空看尽了什么。

      贺云瞻还是那副谦逊温和的姿态,微微低着头,说:“知道了。”

      知道,但是不改。

      他房里彻夜长明的灯骗不了人,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也骗不了人。

      谢钧说不恼是假的,可遇到时装的那么好,忽然翻脸实在干不出来。

      那阵子京城权贵圈里都传开了,说谢小王爷转了性,从前天不管地不束的混账小子,居然成天知道讲道理了。

      可饶是谢钧拘着自己的性子陪着哄着一年多,都没得句真话。直到有一次谢钧带他出去打猎,意外替他挡了记冷箭。

      淬了毒的箭从肩胛骨直穿到后背。当晚宫里排得上名的御医全来了,一群人熬了三四天,才替谢小王爷捡回一条命来。

      谢钧挟恩图报,装得有进气没出气的问贺云瞻到底在想什么。

      贺云瞻还在犹豫,他装模作样要撒手人寰了,才被他反握住。

      贺云瞻一字一句地说:“谢钧,我心有不甘。”

      这几个字说完,眼窝立刻就红了,像是心里藏了很久委屈似的。

      谢钧没问他不甘什么——这根本无需问。

      原本可以蟾宫折桂的准状元郎,因无妄之灾被抹了功名,成为阶下囚,自然应当不甘心。

      不过走不了科举,走别的路也未尝不可,横竖是些功名利禄的念想罢了。

      于是他讨了个武职,带着贺云瞻进了军营。也是到了这波谲云诡的战场,他方知贺云瞻不是一般文人。

      贺云瞻帮他练兵讲武,为他出谋划策,甚至在他跟人比武时,亲自擂鼓助阵。

      谢钧本以为这样下去,不用多久,他就能让贺云瞻重新堂堂正正出现在朝堂中,到时再向贺云瞻一诉情思。

      可他错了。
      贺云瞻不甘心的,根本不是这些。

      那一年谢钧因功受赏,喝得大醉,贺云瞻便是趁他酒醉,点了他府中养的三千死士,前往京郊行宫围堵天子。
      等谢钧挣扎起身赶过去时,贺云瞻已被人团团围住。

      谢钧急疯了,连哄带诱地问他是不是被人骗了,赶过来救驾的。

      那时候贺云瞻说了什么来着?

      一向温煦如春的贺小公子持一柄带血长剑,神情之冰冷,态度之桀骜,与平常判若两人。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清清楚楚地说。

      谢钧,你这个蠢货,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在你身边?不过是见你好骗罢了。

      当时笑声和嘲讽不绝于耳,谢小王爷年少建功,瞧着他不痛快的将领大有人在。当即就有人要把他拿下问罪。

      谢钧心里清楚,若是不抵抗,被绑到御前,未必不能脱罪。

      可他看到有人下令放箭时,还是冲过去替贺云瞻挡了。

      然后倒在了贺云瞻身前。
      可穷途末路的权臣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贺云瞻只是偏了偏头,连眼神都没有半分改变。

      他睁着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心里满是不甘——倘若再来一次,他定会……

      天可怜见。
      上天居然真的给了他一次机会。他重生了,甚至回来的时机比上辈子还好。

      算算时间,贺云瞻将将入京。
      春闱尚未开始。

      谢钧想着贺云瞻的脸,心中便是一阵恨意。

      上辈子他心无防备,难免天真些。如今拨云见日,许多事情就变得明了起来。

      恐怕从第一次见面起,贺云瞻便对他用了心思。

      他看中自己家世,贪图自己的权柄,利用自己的真心,靠一张端方温柔的皮囊,骗自己一步步帮着他去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

      可怜他浑然不查,还担心露出纨绔恶相会遭人厌烦。装斯文装纯良装守礼,装到最后,连贺云瞻的手都没摸过几下。

      这辈子不装了。

      贺云瞻尽管再故技重施一场。
      他大可装作不知,然后让他把欠自己的,全部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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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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