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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八零年代(四) ...

  •   走到一处土坯小平房,有个女孩在晒谷子。门口挂着一对旧旧的、还没撕下的过年对联。还有几捆玉米。
      沈千浔拉着行李箱,小皮鞋走的沾了土,那张脸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皙洁净。

      王大婶笑着招呼长辫子女孩:“敏敏,这是你陈叔侄女,叫千浔。快去把手洗洗,给你千浔妹妹倒茶喝。”
      叫敏敏的女孩子抬起头,黝黑的双瞳拘谨地盯着千浔。她身上的碎花小衫已经发旧,脸上红红的,唯有一双眼澄澈明亮。

      千浔妹妹乌黑亮丽的头发像绸缎一样披在肩上,带着白色发箍,微微歪头,脸颊两侧有碎发拢在耳后,一身冷蓝裙子质感很贵,连颜色都是在这里买不到的。

      她们的眼睛一样明亮,不同的是沈千浔那双丹凤眼向上翘,睫毛长而纤细,很漂亮。
      而敏敏,是一双不加掩饰的、清亮的圆眼。

      敏敏突然觉得有点羡慕,又有点心酸。
      她的头发那么顺滑乌亮,而她自己的头发毛毛躁躁,也不经常打理,只在发尾处以红绳扎住,实在是没什么风采。

      沈千浔愣愣的,点头道:“姐姐好。”
      她随她们进屋。

      王敏与她同岁,只是大了四个月。早在四年前辍学,跟着王大婶种种田,织织布,然后拿去到镇子上卖。

      两人在旧沙发上双双坐下,过了一会,千浔瞥见她手上的皱裂冻疮,她心底一震,从小手提包里翻了翻,翻出一个长条的护手霜。
      沈千浔叫她伸手,王敏一怔,不解她要做什么。
      看见她手里的护手霜,她还以为是胶。

      见王敏拼命摇摇头,千浔往自己手上挤了点白色膏体,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涂抹均匀,那双细腻玉手更加光滑。

      沈千浔示意她这是护手霜,冲她歪头一笑。

      敏敏惊地瞪大双眸。
      她闻见空气中的清香,是沈千浔手上散发出来的。
      像她夏天在田埂里奔跑,在路边花草闻到的野花香一样。

      不等她回过神,沈千浔自顾自地往她手上也抹了一坨。那一小段乳白色的膏体,柔软清香,王敏拼命往手上抹开,甚至再往胳膊上、脖子上也抹了一点,想让香气留在自己的全身。

      不知怎么的,沈千浔咽喉一酸,突然有点心疼。
      她将护手霜递到她手里,“给你吧。”
      而后翻翻行李箱,找到一本高中的语文书,“姐姐你认字吗?我给你看故事好不好。”

      她认字,怎么会不认字呢,她上到小学六年级了呢。
      只是接过沈千浔的课本,看到一行行的生字,和一篇篇课文,想到了自己半途而废的学业,眼眶一酸。
      两人肩并肩坐着,捧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课文,一股子岁月静好的模样。

      王大婶拾辍柴火,往厨房走去。

      烟囱中徐徐炊烟升起,王大婶在做饭。沙发上沈千浔教王敏学课文,一字一句读得标准,拿铅笔标标画画。

      本以为这一下午会这样安逸度过,可惜平静而温馨的时光总是那么的短暂。
      宁静被打破是在大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一个成年的高大男人,旁边跟着个豹纹短裙的短发女人,声音细而尖,一路上吵吵闹闹,娇嗔着拿包打男人。

      一进门,就听到短发女人的不满责怪,她将包随便一甩,扔到凳子上。“都这个时候了,你妈人呢,怎么还没做好饭?想饿死我吗?”

      身旁的男人耐心哄着她,又帮她将高跟鞋脱下,换上拖鞋。

      沈千浔震惊地呆坐在沙发上,这么一间小小的、简陋的屋子,出现了这么个气焰嚣张、大呼小叫的刁蛮女人,实在是格格不入。
      敏敏的身子轻轻发颤,手抓在沙发垫上,渐渐捏紧。
      沈千浔发觉她的异常,惊讶地回头。

      此时那短发女人已注意到沙发上并肩而坐的二人,吊梢眼一瞪,满脸的不可置信。怒目横眉地盯着,尖叫道:“这女孩是谁,你妈怎么又往家里乱带人?还有王敏,在那坐着不去干活,你在我们家白吃白喝,你……”

      男人被吵得头痛,搂住她双肩安慰道:“咱们平时也不来,就我妈和敏敏住,带人就带人嘛。况且敏敏是我妹妹……”
      短发女人将他一把推开。

      沈千浔站起身,警惕又冰冷地盯着她,微微蹙眉。
      那女人眼线画得很浓,眉毛飞扬,口红很艳,浑身香水味。五官不怎么精致,打扮得也很粗劣,照沈千浔来看,她这五官小家碧玉,不适合浓墨重彩的风格。

      “哟,看什么看?你是谁啊?”女人轻蔑地笑,上下打量她:“看你打扮得还不错,有钱人家的小孩?干嘛来我们家蹭饭啊。”
      沈千浔脊背挺直,双瞳清明,一身不卑不亢:“阿姨好,我叫沈千浔。”

      女人脾气阴晴不定,顿时怒火中烧,“你他妈乱喊什么,我才比你大几岁?嘁,小小年纪打扮得花里胡哨……”她瞥见那本语文书,冷嘲热讽道:“哟,还正读书呢?可别带坏王敏,她可没你那么清闲,她还得种地呢。”

      沈千浔不懂她的逻辑,看个书怎么就“带坏”了?
      她光想上前同她理论,却被身后的王敏拽住,冲她轻轻摇摇头。
      也是,万一她将这女的骂一顿,等她走了把气撒到敏敏和王大婶身上怎么办。

      王大婶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看到颐指气使的儿媳妇,顿时觉得头疼。
      女人拉扯住她,跋扈喊道:“喂,死老太婆,你赶紧把这小孩赶走,扰了我清静。平时有一个王敏就够烦的了,你是不是见我好欺负?”
      男人见状试图拉走她,她却更加不依不饶:“你随随便便往家带人也不通知我,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告诉你,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王大婶作难,嚣张跋扈的儿媳妇一向如此,她也不好跟她对着干,但一早答应了千浔舅舅舅妈,又不能把人家小孩赶出去。
      女人见她不说话,耷拉着一张脸,一把推过去:“你哑巴啊!”

      这一推,王大婶端着碗筷的身子不稳,往后一仰,滑倒在地,一碗土豆炖肉便浪费了。
      女人双目瞪大,指着地上的肉块道:“你很有钱?来个外人还给她炖肉?”
      男人连忙上前要扶,却被女人往后一推,呸了一口“一看你就装的,我又没使劲推你,赶紧给我起来,把地上弄脏我都没说你。”

      此时王敏再也忍不住,眼眶红红的,起身而喊:“不许欺负我妈!”
      女人朝她走去,使劲扯着她脸颊:“小屁孩你懂什么?大人的事少掺合,滚。”
      王敏的脸被拉扯得通红,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掉。

      女人又数落起王大婶来,指着鼻子劈头盖脸一顿骂。男人拦也拦不住,几人推推搡搡,凳子桌子都被掀倒。
      王敏从地上站起来,跑过去拼命推开女人,倔强得如同一只小兽,站在王大婶面前,死死瞪她,却被她甩手扇了几个耳光。
      那巴掌声清脆,令人心惊,顿时女孩原本就有些红的脸颊顿时肿起来,还带了两个明显的印子。

      王大婶坐在地上,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一脸痛苦状。

      几人乱作一团,拉扯之中,王大婶的腰撞到了桌角,疼得说不出话。敏敏捂着脸颊,流了一手鼻血。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见证人沈千浔站在一旁瞠目结舌,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她想拦却不知该从何拦起,想劝也劝不住。自小娇生惯养的千浔,哪经历过这种情况,一时间手足无措,第一个想到的竟是报警。
      紧张之下,她直奔屋外,要去叫人来。她认识几个心肠好的汉子,也知道村上什么地方有小诊所。

      一路上,女孩漆黑的长发飘扬,她使出浑身解数狂奔,心里忐忑又紧张,生怕自己晚一会就会出事。

      她叫来两个一米八的汉子,又找来了给人看病的医生。此时她已经差不多跑遍了整个清江村,难受得气喘吁吁,白皙的芙蓉面通红。

      推开门,却看到王大婶已包扎好,双眼无神地呆坐在小马扎上。敏敏不在,那一对男女也走了。

      两个汉子一头雾水,沈千浔亦不知所措。

      王大婶叫她过来,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千浔,辛苦你了。”
      千浔心里一紧,一股愧疚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因为她,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吧?
      王大婶似是看出她的心绪,安慰道:“我们家一直这样,不怪你。”

      沈千浔一惊:“那个人天天都来找事吗?”
      “倒也不是,他们夫妻平时在镇上,偶尔下乡来看看田,看看我和敏敏。”
      她说,敏敏上山割草去了,儿子带着儿媳妇去村里转转,让她平复一下心情。

      王大婶拉着千浔谈了许久,她才得知这家庭是什么个情况。
      敏敏说,自己以前的嫂嫂待自己很好。

      而现在这个女人,今年二十七。前年她哥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在外面有了女人。这女人恬不知耻,将原配逼走,嫁进来后又瞧不起王大婶和小小年纪辍学的敏敏,整日嚣张跋扈,在家里说一不二,敏敏她哥偏宠着她。

      家丑不外扬,王大婶原本不想让外人知道,只得假装家庭和睦,可此次有沈千浔在场,瞒不住了,终于如释重负般地在众人面前号啕痛哭起来。

      她说:“千浔啊,怪不好意思哩,让你见笑了。我该怎么同你舅舅交代呐……”

      千浔听得异常气愤:“她当小三还有理了?竟然还在家里欺负人?”她觉得敏敏哥哥也是有病,自己老婆闹得母亲都受伤了,不说看看自己母亲身体怎么样,还带着她出去玩?
      当真是荒谬。

      后来,因为闹了这一出,沈千浔也没办法再在王大婶家里待,不得不带着行李走了。
      走之前王大婶给了她一点钱,她没要,嘴硬说自己有地方住。

      于是她一个小少女,孤零零地走在小道上,牵着行李箱的身影娇小单薄。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助。

      走着走着,她开始斤斤计较,想起那女人说过的话,凭什么说她穿的花里胡哨,又说她带坏敏敏?从小到大连父母都没骂过她呢。
      村里没人理她,大都忙着干活,看到一间间糊着窗户纸的屋内灯火明亮,沈千浔就鼻子一酸。

      她打算就回舅舅家凑合一天,大不了不吃饭了,睡一觉醒来舅舅他们就回来了。

      走累了,沈千浔满不乐意地找了块树下的大石头一坐,偎着行李箱,想起舅妈和乐乐,想起自己家的卧室,想起父母和家里的小狗,眼眶红红的。一个人在树下的身影显得格外娇小孤独。

      卫承绪刚从山上下来,一路顺着田地往村里走,一眼便看到不远处树下抱膝呆坐着的小少女,像一道风景。走近了看,还挺眼熟。
      他疑惑地喊道:“千浔?”
      沈千浔鼓着脸,抬头,看到弓着身子与她平视的卫承绪,他见她脸上有泪痕,像刚哭过。

      “哭什么,迷路了?”
      他似是有些替她不平,眺望四周。“怎么都没人理理你。”
      沈千浔双瞳清澈,像一潭清水,此时却有些朦胧。

      他帮她拉起行李箱,青年身形挺拔,回头看她一眼道:“跟我走吧。”
      “去哪?”她模模糊糊道。
      “去我家,你不是没处去吗。”

      她有点茫然地站起身,他拉着行李箱向前走,她就牵着拉杆在旁边跟着。
      一路上,似是很安静,沈千浔也没有说什么话。
      清风从田埂上吹来,一直吹到小道上,拂过千浔的脸颊,很是清凉。

      她撇着嘴,原本柔顺的秀发折腾了一下午有些毛躁,像个炸了毛的小动物。
      然而本以为沈千浔情绪低落,一路上不会再开口,她却忽然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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