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一个幽灵 ...
-
何将军急急忙忙往前冲,身后跟了一队人马,几步就走到了城中心的市场。
说是市场,自围城始这里就失去了人影,只有行军的军队会匆匆行过。各类棚子、草席在土地上胡乱堆着,人脚踩踏,早成了一块荒废乱地。本该是个无人的地方,现在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口大锅煮在中间,人们围着锅鼎,眼睛瞧着火,像是信徒盯着神明看。何将军从来都不记得粮米的香味是如此浓郁,居然有让人头晕眼花的能力。
墨家弟子维持秩序并不难,只靠着这白粥的香味就可以降服人心,城里除了士兵又只有老弱妇孺,不敢在他们这群孔武有力的汉子面前造作。长队蜿蜒折叠,用几个木桩和绳子拉出来来回回层叠的队伍。尽头几人拿着笔墨,挨个记载人的姓名、年龄,愿意做的事情。
锅旁,慎秿站在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上,扯着嗓子在说城外的战况,这些事在军队里也是机密,只有高级将领间才会互相讨论的事情,而慎秿说的、分析的、知道的事情比他们还要详细。墨家弟子间,经常有讲课,主讲人就是慎秿,这事他倒是不陌生,但这么大声,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宣讲还是第一次。
每个排着队的人都默默地抬起脸听着他的话,面上的表情却和他的师弟们都很不同,不是默默思考,仅仅是麻木地听着,一言不发,好像只是个雕刻成人形的木头桩子。他有些不习惯,因此声音弱下去。卡尔戳了一下他的脚踝:“继续说,继续说——”
慎秿狐疑:“他们听不懂吧?”
“听得懂的,只是没人给他们讲过,继续说,继续说……”
慎秿继续讲下去。
何将军看见那些专心听着慎秿讲话的的平民,心脏狂跳,他甚至还在排队的队伍里看见了自己的士兵,蹲在队伍里,也像个信徒那样认真地听着慎秿在说话。
副手恼怒,欲替他发火,何将军止住了他。他调整一下心情,咽下怒火,匆匆找到了正在看小孩的蓟敦。
盛粥的墨家师兄在举勺的间隙里,用手肘戳了卡尔一下,越过人群,把蓟敦和何将军说话的场景指给他看。
他们的谈话持续了很久,隔着嘈杂的人声,卡尔只能看见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间杂着挥舞的手臂,各类手势以及横飞的唾沫,他从几个喘息的片段里隐约捕捉到一些碎片:“国君……城防……暴动……粮食…………何罪……”
最终,何将军懊恼地垂下脑袋,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卡尔知道,蓟敦赢了,他赢了。
他还未来得及感到雀跃,一声巨响忽然炸裂在他的耳畔。
陶碗碎片迸裂一地,激动的男人大声喊道:“杀了魏狗!”
盛粥的师兄顿时瞪大了眼睛,悲痛地看着地上的陶碗:“我的碗!”
一圈圈人受了男人情绪的冲击,也纷纷学起来,吃完粥便一用力把碗摔倒了地上,怒吼:“杀了魏狗!”
“别摔了别摔了!”师兄大叫,“就这么几个碗!”
师兄出于实用主义的考量拦不住群众对侵略者的愤怒,摔碗的人越来越多,市场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师兄哭丧着脸喊:“快把陶碗都藏起来,换木碗来!”
何将军几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在赵国的军队里都找不到这么多气势磅礴的兵,更被说平民了。
“有这样的士气……”何将军思量,“何愁退不了魏军。”
他的妥协一下变得更加真诚,拉了蓟敦一下,小声地问:“粮食的事情,你可敢保证?”
蓟敦心里其实也没谱,但这个姿态必须做足,他一撩袖子,让他自己看:“这些粮食还不能当做证据吗?”
太能了,至少何将军自己都不知道去哪搞这么多粮食。赵国向来苦寒,何将军其实从心里已经知道,赵国已经打算放弃皮牢了,根本不可能往他们这里送粮食。韩国……算了,韩国那个没用的东西 ,他从来就没没指望过。
毫不犹豫的,何将军朝蓟敦一拜:“早听闻墨守之能,皮牢今日真的要拜托钜子了。”
蓟敦忙扶起他来,感动道:“我等定尽力而为。”
自从那日玩家送粮食后,庞涓有一个明显的感觉,皮牢城忽然成了铁板一块。整个城市好像被什么人组织起来,从零散不成器的散漫状态,猝然成了一架高效运行的器械。
城内的探子再也传递不出任何消息,也再无每夜偷偷摸摸前来投降祈求生路的绝望士卒。城墙上的士兵一扫往日惊恐瑟缩之态,每日用心巡逻,虽然不如他魏国的士兵强壮,但消瘦成骷髅的人每日带着恨意满满的表情,狠狠地注视着城下,也是很有气势的。整个皮牢大有要和他鱼死网破的态度。
每日的互相叫板,皮牢城里的军队也好像升了级。姓何的不再专心和庞涓对骂,而是把位置让给了一个陌生的小孩。那小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就是不知怎么会到了皮牢,还穿着一身下等人的短打。
庞涓怀着轻蔑的心情,看着那小孩轻轻咳嗽几声,等着看他能说什么。
卡尔颤颤巍巍地开口:“呃,那个——一个幽灵,一个□□徘徊在欧——呃,中原的大地上……”
没听过这么垃圾垃圾话的魏军哈哈大笑:“什么幽灵,我看是你们赵国人自己的幽灵吧!”
行军打仗就这么点乐趣,整个魏军都哄笑不止:“看来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喽!”
卡尔的脸皮涨红——气得。慎秿戳他的脚腕:“简单易懂,卡尔!你教我的,你自己忘了?”
“哦,哦!对!”卡尔深呼一口气,大声重来一次:“魏国的士兵们,你们为何而战?为了什么堵上自己的性命,为了什么每日吃不饱喝不足,为什么背离家乡,离开自己的妻子孩子,为了手染鲜血,就是为了让你们的将军、国君拥有更大片的土地,吃更好的粳米,穿更好的丝绸么?”
“这个小娃娃!”庞涓大笑,“你真当以为这种话能动摇军心嘛?!”魏军里一片低笑,士兵们撇着嘴,歪着一张张黑色的面孔盯着墙上的人。
卡尔并不气馁,继续大声喊话:“织布的人穿不起衣服,做饭的人饿着肚子,种地的吃不起粮食,放羊的吃不了羊肉,当兵的,你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的是什么?你们操劳了一辈子,为的是谁?!打赵国对你们有什么好处?给魏国卖命一辈子,你们能得到的,真的有上山当土匪得到的多嘛?!”
魏军里慢慢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士兵们的笑容消失了,大家低着头,你看我我看你。将领们面色猛变,庞涓怒叱:“姓何的?!你怎么会放这样一个小子出来胡说八道!?”
何将军在城头朝庞涓挥手,声音轻快:“怎么了庞将军,说中了你们的痛处吗?”
卡尔的话还没完:“今天魏国打赵国,明天秦国打魏国,后天赵国打秦国,今日的皮牢就是明天你们的故乡!贵族们的家都在都城,再大的战争都打不到他们,他们自然没事,你们的家乡呢?!你们的家人呢,你们敢保证一旦打起来,她们都会平安无事么?!你们今天杀的每一个女人,都是明天你们自己的母亲妻子女儿,每一个男人,都是你们自己的父亲兄弟儿子。而国君呢?明日赵侯和魏侯拍拍肩膀,他们还是好兄弟,你们的牺牲根本毫无意义!”
军队里哗然一片。
庞涓整个黑脸都扭曲了:“姓何的,快让给他闭嘴!”
“不为了赵国,为了你们自己,魏国给你们的东西,真的足够让你们这样卖命嘛!?你们这样卖命,魏国给过你们尊重吗?照顾过你们吗?让你们吃饱过饭吗?”
“闭上你们的耳朵,不许听!”
但一声更有力量的声音早已经从卡尔嘴里吐出来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与其死在这里,为了让肉食者的贪婪而死,不如反了他娘的,反了还尚有一丝生路可存!”
庞涓整个人都气红了,他夺过弓来,毫不犹豫地拉弓射箭,一只羽箭划破长空直接朝卡尔而去。慎秿手疾眼快把卡尔拉到地上,才躲过这支凌厉的箭。卡尔挣扎着想从地上起来继续,他肚子里还存了不知道多少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庞涓没给他机会,直接敲响了战鼓,把士兵们一窝蜂放到了战场上。
何将军带着卡尔和慎秿走下城墙。他拉着卡尔的手腕,苦笑着摇头:“若非是这样的情况,就刚刚你这番话,我定要砍了你的脑袋。”
卡尔抿着嘴唇,不以为意道:“你尽管砍好了,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
这次仓促开始的战争,结束的也相当的仓促,造成的唯一后果就是庞涓再也不敢和皮牢的守军来一场友好的垃圾话对喷了。每次不是直接来打,就是默默撤离,不给卡尔说话的机会。
卡尔干脆做了喇叭,每天闲的没事就到城墙上号两嗓子。他不知道自己造成了魏赵两军内什么样的动荡,反正每天嚎这么两嗓子,他自己开心。城里的百姓也听得开心,他们或许什么都不懂,但对于压在他们头顶上的赋税和无处不在的压迫是可以切身感到的,事情关乎他们己身,他们理解起来并不难。何将军有时候路过听见卡尔和平民们在说的话,都害怕地胆颤。
庞涓也算是服了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混小子,这个墨家人直接让皮牢的难攻程度上升了好几个层次。
薯条知道了他这段时间丑这个脸的原因哈哈大笑,“怎么,他说的难道不对吗?”庞涓不和她多话,又是一刀结果了她。副手抬着她的尸体面色扭曲,他都埋了十几具一模一样的尸身了,他觉得自己现在邪门得马上就能撞鬼。
回军帐,庞涓在地图上又画了一道,派人堵住这道缺口。
皮牢弹尽粮绝,薯条为首的玩家们不断试图运粮为其续命,运粮手段层出不穷,千奇百怪,但庞涓在与薯条日复一日的攻坚战中,渐渐堵上了每一个中行山到皮牢的出口。再加上这一道,他已经把皮牢死死地用军队围住了,但仍然不敢保证,这群神出鬼没的人会不会再突然从哪里蹦出来。
庞涓摩挲着袖边,眯眼盯着地图,心里其实不是很着急,反正魏军的粮食还够吃,最先全部饿死的绝对不是魏国的军队。
魏国想要的也只是皮牢这座城,至于城里的人——庞涓相当冷漠地想——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就算是只得到了一座空城,他这场战就算是打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