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慕子楚

26、第 26 章

　　新年过后，母亲提了大大小小的包裹从夏威夷回来了，看样子是玩得很开心，自从回来就一直笑不拢嘴。方雨一边帮忙整理，一边问道：“那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把婚礼办了？都拖了快一年了。”
　　方母抿嘴笑道：“怎么啦？想赶妈妈啦？”
　　“我哪有？一开始明明是你要急...... ”
　　方母偏过头去叹气，方雨突然明白母亲大概是在担心父亲那边的反应，才迟迟没有把结婚证领下来。
　　“春节之后就领证！”母亲打起精神，“我看你和顾家小辈相处得都不错，虽说你跟他们交集也并不多，不过毕竟是继兄妹，总是要合得来才行...... ”
　　方雨背对着母亲，眉头皱成一团。母亲一直都不知道她与顾江城关系早已超出了“交集不多”的领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顾家这样的背景对外更要顾及名声，自己与顾江城的关系本该变成“亲戚”一栏，突然又变成男女朋友，这错综复杂的缘由该让人怎么启口......
　　这件事情方雨不能跟母亲商量，也不好跟顾江城说，只有跟燕子和凝儿坦白了自己跟顾江城的关系。说这件事情的时候三个女人正在连锁店里shopping，凝儿听了方雨的话，手里还拿着衣架子就愣住了，说道：“你开玩笑吧？都没见你们两个怎么见面呢！前几个星期我还以为你喜欢李定衍，怎么这会儿跟顾江城都...... 都......那个了。”
　　凝儿脸通红，格外小声地把后面的话说完，然后又问：“你真的喜欢顾江城？你对他是认真的？不是玩弄他？”
　　燕子拍了拍凝儿，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把方雨说的像‘纨绔子弟’一样？”
　　“唉，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太惊讶了......”
　　方雨倒也不在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没事儿，我也知道快了一点。”
　　其实那天之后，顾江城一直赖在方雨家里，幸好母亲在国外，所以她也好让家里多出一个人来。后来母亲回来了，她还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打扫，把所有跟他有关的痕迹都抹干净。顾江城干脆就跟她提起一起同居。他这个人并不多话，而且性格又高傲，说出来便是认真的，方雨好容易才找了个借口打发......
　　想到这里，她回头跟凝儿说：“我是真的喜欢他。快就快吧！他毕竟跟我们同学这么多年，总是可以相信他的人品的。”
　　“那你们将来.....怎么打算？”
　　“不知道。”方雨摇头叹息，“我有种感觉，他的家人恐怕不会同意我跟他的关系。你们想想，我妈就快要嫁给他三叔了，然后我再跟他......这多复杂呀！一般家庭都会觉得不妥了，更何况是他们那样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妈开口。”
　　燕子以一向理智的口气说：“你担忧没有用。这件事情该让顾江城去担心。”
　　“他平日里都不喜欢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方雨，我真不知道你到底了解他多少。其实顾江城这个人很有主见的。你想凭他两次‘干掉’刘锡这样的魄力，你还担心他不能决断吗？”燕子顿了顿，又说：“要是顾家人不同意，只要你们两个人坚定，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的。这都什么年代了，难不成他家里人还要把你浸猪笼不成？”
　　方雨听她用了“干掉”两个字，不由地笑了笑，不再提这个话题，心里却在想：这种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到时候造成自己的尴尬也就罢了，可是母亲苦了大半辈子，好容易找到幸福，自己怎么能再扯她的后腿？
　　回头看凝儿正对着一排衣服发呆，脸色不太好。
　　“凝儿，想什么呢？”
　　凝儿回过神来，魂不守舍地解释：“我在想你们一个个都有男朋友了，就我还孤身一人，将来准成大龄剩女...... ”
　　燕子说道：“我不是也没男朋友么？大龄剩女有什么不好？我陪你。”说完，洞悉地抱了抱凝儿，然后又说：“我下午还有点事情。今天就先散了吧。我顺路送凝儿回家。”
　　“哦，好。”
　　方雨点点头，也打算早点回家去。

　　回到家里，刚上了楼便听见争吵摔砸的声音，一堆的邻居围堵在楼道上。方雨狐疑地走过去，问楼下的李婶，“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李婶一回头，抓着方雨直嚷嚷：“哎呀！你总算是回来了！你爸爸来了，在上面锁了门，跟你妈吵得......这真是......你再不回来我们都要打电话报警了...... ”
　　李婶话没说完，方雨就噌地冲上到自家门前，站在门口就能听见父亲的叫骂，夹杂了母亲的哭声。
　　完了！完了！要出事了！方雨只觉得五雷轰顶。
　　“爸爸！你开门！你在里面干什么！”
　　方雨一时之间乱了神，竟拿出吃奶的力气去砸门，砸得手骨裂了一样生疼才突然记起来自己有钥匙。哆哆嗦嗦地拿出钥匙，打开门气喘吁吁地冲了进去。母亲坐在客厅地上嘤嘤地哭泣，父亲脸气得发紫，在屋子里转着圈地走，张牙舞爪地挥动着拳头，嘴里吐出一串串的叫骂。桌子，柜子全都倒在地上，玻璃茶几碎成了两三片，尖锐的边缘闪烁着锋利冰冷的光，其余的玻璃器皿也无一幸免地摔得粉碎，电视屏幕都被砸了，碎玻璃后面的电子板黑洞洞地瞪着屋内的狼籍，整个房子好像被人倒过来掏了一遍。
　　方雨愣愣地瞪着父亲，“爸，你这是干什么？”
　　父亲斜眼盯着方雨，咬牙切齿地冲过来，方雨以为他上来就要扇自己巴掌，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挡住脸部。谁知道他却并没有打她，只是眯着眼睛、哼着气质问道：“你不知道你妈妈要再婚？我上次给你打电话，你不是说没有这回事？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了我会盯着她！前几天我看她跟个男人回来，我就知道这个婊子不安分。说！她要跟哪个狗男人再结婚？我去杀了他！”
　　“爸，你别闹了！你们离婚都快三年了！”
　　“啪”地一声，巴掌狠狠地掴上了她的左脸，她没站稳，右边额角“咚”地撞在墙上。
　　“你他妈的这个没良心的！我就知道你和你妈一个贱德行！你忘了是谁养你这么大？我是你爸！你妈不要脸，你跟她一块儿不要脸？还替她瞒着我...... ”
　　方雨额头撞得脑子一股股地胀痛，从视角里看着母亲坐在地上哭得都没了魂魄，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里突然地生出那样熟悉的绝望。她这辈子是被父亲打大的，小时候母亲替她挨打，长大以后她替母亲挨打，这样的绝望好像是一圈圈的循环，遁入噩梦永远出不来。她一直觉得人生谁没有不顺利的事情，她以前再怎样被父亲打骂，毕竟没有受什么大伤。至于对于他的心理恐惧，等到他老了也会慢慢地淡去。可是现在她突然明白，她对父亲的恐惧和恨意，永远都不会退去。
　　“爸，我们跟你过了二十年，担惊受怕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你打我妈，打我，我们都忍了，在外面一个字也不说。今天你想闹，那让我敞开大门，让所有的邻居都进来看一看！看一看我妈是不是该跟你离婚！看一看我是不是该干脆叫警察过来！”
　　“你敢！”
　　父亲发了疯一样狂怒，抓起地上大片的碎玻璃。
　　“方雨，你快跑呀！快跑！”
　　方母尖叫着，方雨却无动于衷地站在他跟前，藐视地扬起脸，指着自己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说：“你要划就干脆朝这里，这块玻璃划下去我也就不是你女儿了。”
　　父亲看着方雨这般冷静却是愣了，重重地哼着气，大概也觉得手里抓着的武器不妥，终于扔下手中的玻璃片，问：“说！那个狗娘养的是谁？”
　　方雨沉默。
　　“说！”
　　“是一个你绝对惹不起的人。我这样说不是要吓你，但是知道他家的身份对你绝对没有好处。这点警告算是我对你最后的父女情意。”
　　方雨绕过父亲，试图翻过倒地的书柜。她力气小，好容易把书柜立起来，地上锐利的碎玻璃割破了手指，切开细细的血肉，鲜红的血渗进两片玻璃之间晕开，看着都令人心里发寒，她却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一样一脸麻木。她把抽屉底层的房产证拿了出来，递给父亲：“你拿走吧！这栋房子你随便拿去。将来我会养我妈妈。”
　　父亲听出了方雨口气里的弦外之音，向母亲跨了一步......
　　方雨以为他还要打母亲，冲上前去搂住母亲，一个踉跄跪在一地的碎玻璃上。她仰起头来，她不知道这一刻她的表情竟与他暴怒时候是一样的恐怖，她只知道，这一瞬间她恨她的生父恨得那样刻骨铭心，恨得要抓起地上尖锐如刀的碎片用尽全力地捅进他的心脏。可是，她只是跪在地上挡着卑微的母亲，然后慢慢地叩首下去，一次，两次，三次，缓慢得时间都要停止，再抬起头来，已经泪流满面。方雨不轻易哭，真的不轻易，尤其不愿意在亲人面前哭，因为她觉得那是软弱的表现，她最恨自己依赖别人。可是这个时候，她却止不住泪水奔腾而下。
　　“爸，我宁愿从来没有活过，也不愿意再看你一眼。你走吧，带走你所有想带走的东西，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是以后你再也、再也别回来了。”
　　父亲愣愣地倒退了几步，一脸惊愕与落魄，手中沾满了血指印的房契飘然落下。他转过头去走到门边说：“你们觉得时代不同了，我知道。可是你妈是我妻子，不管怎么样都该跟我一直过到老。结果她跑到法庭那里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出跟我离婚，现在还要二婚，她还把我当丈夫吗？！她还把我当男人吗？！难道我不该......难道我不该...... ”
　　方雨其实没听清楚多少他说的话，因为肾上腺素还在身体里急涌，她激动地整个身体都在抖动，耳边一切的声音都显得不真实。在她的视野里，父亲走出家门的时候只剩下细瘦佝偻的影子，慢慢地消失在楼道间，然后就是无数的邻居霍然涌进来，有安慰的，有看光景的，不过都无所谓了，方雨喃喃地对自己说，都无所谓了，她这张维持得如此辛苦的骄傲面孔再也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