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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新桥恋人(上) ...

  •   01.

      我鲜少见过像他这样衣冠楚楚的流浪汉,甚至第一眼叫人只以为他就是个心情不好的观光客。直到我连续几晚都在新桥修葺的供行人休息的半环石椅上看见他时我才确认,他是个流浪汉,和我一样。

      我戏称自己为流浪汉,其实我是个画家,就像中世纪的吟游诗人,我也游走在各地只为寻找那么一点点作画的灵感。

      临近一年一度的巴士底日,巴黎大街上到处都挂满了国旗和鲜花,每到夜晚还会放起烟花。我又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或许叫少年更贴切,他看上去和我年岁相当,我暗暗揣测他说不定也和我一样是大学中途退学的自由派。

      他正靠在桥边看人玩快艇冲浪,烟花升起沿着夜色炸开,变成一块浑然天成的幕布,他的侧脸在火光映衬下明暗交织,庄重与柔和这两种调子在他脸上完美融合,他暗处的轮廓是分明的,被烟花照亮的表情又是温和的。

      我飞快地架起画板,挤出颜料,在纸上勾勒出他的模样,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忽然扭过头跟我对上视线,我朝他微微一笑,他又转了回去,继续看天上的烟花。

      等我画好时他已经不见了,我把那张肖像收进画夹,心想着如果能再见到他的话就把这幅画送给他。

      再次相遇的机会来得极快。

      隔天下午我就在湖边树荫下看见了他,他躺在草坪上闭目小憩,阳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枝丫分割成小光斑铺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像镀了层斑驳的金漆。

      见状我又打开了画板,刚把颜料调好他就睁开了眼睛,我们四目相对,他坐起身,是一口纯正伦敦腔的英语:“你又在画我吗?”

      我尴尬的点点头,“你好,我是莱斯莉,是个画家。”

      “看出来了。”他这句话不知道是嘲讽还是肯定,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很难让人判断,“西奥多。”

      我走上前去对他伸出手,“你好西奥多。”

      我们极为正式的握了握手,就算是互相认识了。

      “我能看看吗?”西奥多又躺了下去,用胳膊撑着身子,“桥上画的那副。”

      他的提醒让我忽然有些害羞,手忙脚乱的拿出一叠画开始翻找起来。西奥多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只是脖子稍稍向后仰着,用余光扫过我所翻阅的每一张画纸。

      实在是太多了,我不得不把它们摊开摆在草地上,自从见过西奥多后我似乎灵感大增,每天都能画个三四副。

      “啊在这……找到了。”

      它和别的画粘在了一起,我激动的举起来给他看,便忘了继续用另一只手摁住散落在草坪上的纸张,风卷着它们四处乱飞,再往前一点就是池塘。

      “Merde!”我低声骂了句脏话,赶紧小跑起来去追赶被吹走的画。

      “莱斯莉。”西奥多突然叫住我,我只关心自己的画,没带好气的回了干嘛。

      “它们不会飞远的。”他轻飘飘的说。

      尽管我不相信,可接下来的事就是那样不可思议,那些画果真如他所说,在下一阵风来之前全都飞了回来,落在离我们不远处,我赶紧把它们全部捡起。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惊奇地询问。

      “直觉。”

      02.

      西奥多总是一个人,我也一样。

      于是我邀请他共进午餐,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说是享受午餐,其实不过也就只有房东早上做的三明治和我出门时在超市买的酸奶而已。

      西奥多并不介意如此寒酸的食物,我们坐在公园喷泉池旁的长椅上边吃边聊。

      “你是英国人?”

      “嗯。”

      “为什么来这里呀。”

      “散心。”

      他似乎不爱讲话,但我偏偏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不停缠着他追问,“流浪街头的散心?你的家人呢?”

      “……去世了。”

      他真的很惜字如金,却还是不带敷衍地回答了每个问题,我正欲对他的家人表达自己的歉意时,西奥多突然也开始发问了:“那你呢,为什么来到这里。”

      “这里可是浪漫之都诶——我前男友最喜欢的城市,他对我说想永远做我的肖像模特,让我只画他一个,然后我们会一起在巴黎定居。可他却出轨了,还骗走了我的钱害我背上债务,所以我要找到他,再杀了他。”

      西奥多听得目瞪口呆,我望着他哈哈大笑:“骗你的啦,你不会信了吧?”

      他没回答,把目光看向远处正在嬉闹的孩子们,默默咬着三明治咀嚼了一会。

      “差点信了。”

      “你可真好骗,下次别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他挑起眉毛,表情玩味:“你也不能相信吗。”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英国哪个贵族家的小少爷出来体验生活了,“我们才刚认识耶,万一我不是好人呢。”

      西奥多笑了,他弯起海蓝色的眸子,嘴角上扬略带弧度。从我几周前见到他起,他就保持着一副扑克脸模样没变过。

      真自私啊,我想,西奥多明明笑起来这么好看却不舍得给别人看一看。

      “你不会是坏人的。”

      他气定神闲地对我说,仿佛已然将我看穿一般。

      和西奥多不同,我有睡觉的地方,虽然它只是藏在老式居民楼里的一个房间,但是在巴黎能找到400欧的房子已经很难得了,即使我需要跟另外两个人共享客厅厨房卫生间和浴室。

      除了画画,我也做些兼职赚点小零钱维持生计,所以我很好奇西奥多的箱子里是不是装满了钱,所以他才能总是这样衣冠整洁精神焕发的待在街头。

      “你是不是英国哪个富豪家的孩子啊?”

      “算不上,不过我的家族很古老。”

      最近只要得了空闲我就跑去找西奥多,他是个相处起来令人倍感舒适的家伙,每次找他都是件很容易的事,西奥多的活动轨迹不是在桥上就是在湖边,似乎新桥对他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

      “大概是因为这里很热闹吧,有形形色色的人。”

      西奥多想了想给出我这个理由,我注意到他说话时眉眼间都笼盖着挥之不去的寂寞。

      哈,一个喜欢观察别人的怪人。

      可我又何尝不是万千奇奇怪怪的人之一呢。

      02.

      我不知道叶子的离开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我只知道天气在逐渐转凉,西奥多却依旧穿着看起来十分单薄的衬衫。

      虽然他本人说完全不会冷,但我还是在我们认识了两个月后的一个大雨天对他说,要不要和我一起合租?

      偶尔我觉得他像只猫,惊讶时会瞪圆了瞳孔,眉毛上扬的样子有点呆,也有点可爱。

      “合、合租?”

      “是啊,合租。”我笑眯眯的看着他重复道,“就是和我一起住,我可以不要你房费。”

      他看起来十分纠结,眉毛拧成一团,右手攥拳抵在下巴和嘴唇上垂着头像是在思考。

      “别动,别动。”

      我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好机会,从裤兜里拿出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速记本,抽出别在发髻上的铅笔比量着思考中的西奥多开始画起速写来。

      他瞥了我一眼,显然已经对此习以为常。等我大致起草好了底稿,西奥多左右晃了晃脖子,拎起他随身携带的手提箱。

      “那就打扰了。”

      外面的雨也差不多停了,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能看见阴霾的天空露出一道阳光,折射在远方的写字楼旁,隐隐约约散成彩虹。

      我带他沿重叠的屋檐大步踩着水坑穿梭在潮湿的小巷,走到一处挂在外墙的陈旧铁制扶手梯,一直往上拐三次弯再左转就到了我住的地方。

      进门时我压低声音伸出食指撅起嘴对他嘘,“动作轻些,别的房间有人在睡觉。”

      他点点头跟着我一起蹑手蹑脚穿过客厅,我觉得我和西奥多现在的样子与昨天看的晚间肥皂剧里偷情的邻居夫妇如出一辙,这种想法让我不由得想发笑,在西奥多奇怪的目光中我们回到了我的房间。

      租客算上我一共有三个,我的屋子比另外两间要小一些,但是带一个可以出去望风的缓台,大小可以并排放下两张椅子,因为之前是我自己住,所以我把画架摆在那里。

      “可能要委屈你睡吊床了。”我把地上的杂物归拢到一起,从床下翻找出叠得整齐的吊床递给他,我想它大概是这间屋子的前任房客留下的。

      他把手提箱放在门口的置物架上,环视整个房间,最后把目光锁在地板中间的矮脚桌上,那上面摆着一个插满向日葵的酒瓶,“向日葵,我很喜欢。”

      我们在房间中间扯了一条旧床单作为隔断,睡前拉起来。白天我不兼职的话,我们就撤掉隔断围坐在矮脚桌前小声聊天,西奥多已经很少出门了,他喜欢坐在缓台看楼下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我拖着西奥多一起去酒吧听杰森唱歌,杰森是这栋房子的另一位合租人,在夜场做歌手,每天下午睡觉的就是他。

      西奥多似乎从没去过这种地方,身穿红色皮制短裙和同款抹胸的伴舞女郎在舞台上卖力扭动身体,而西奥多只是低下头默默的喝着玛格丽特,我趴在桌面观察他,他似乎有点局促。

      “你……不喜欢女人吗?”

      他被鸡尾酒呛到,开始猛烈咳嗽,“莱斯莉小姐,如果你说你现在是喝多了,那么我还能理解你的发问为何如此失礼。”

      “可是你对伴舞女郎似乎完全没有兴趣。”我回过头环顾四周,“你看,周围没有一个直男不在因为她而澎湃。”

      西奥多喝完杯中最后一点淡蓝色液体,抬起头看向舞台,“闪电薇拉”正在展示她的招牌电臀舞,西奥多神色慌张,迅速转回视线,“你们不觉得那样子跳舞……很、呃,很野蛮?”

      “你是想说狂野吗。”

      “差不多。”他又拿起酒水菜单开始寻找下一款想品尝的饮品,“我身边的女生没人跳这种舞蹈,我们都跳交谊舞,我去过的酒吧也和这里不一样。”

      “也许是英国人比较传统?”我想了想,“那你去的酒吧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常去一家叫三把扫帚的酒吧,里面没有人跳舞,偶尔会放一些音乐,但是也没人听。”

      我夸张的点着头,他叫来服务生点了杯长岛冰茶,“是不是听起来有点无趣。”他问。

      “一点点。”我诚实的回答道。

      “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无聊……好吧,比起这里的话是有一点点枯燥。”他把玩着空杯子,“不过大家去酒吧是为了聊天,看表演的话会再去别的地方。”

      服务生端着酒盘过来,喝了两口高度酒我忽然觉得屋里有些闷,便拿上外套跟西奥多说出去抽支烟再回来。穿过舞台旁边的侧门来到后巷,狭窄的巷子里挤着两对情侣和几个像我一样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人,大家各居一隅互不打扰。

      香烟燃烧了五分之三时一个浅棕色头发的男人走了过来,“小姐,能借个火吗?”

      我把烟夹在指缝侧着头打量他,他嘴角叼着烟手里空空。

      “好啊。”我摸出火机摁了两下,那人便凑上来,随着深深的一口吸气,烟草与火焰结合生出缭绕的烟雾。

      他并肩与我背靠着砖墙,惬意的吞云吐雾,“杰森,可以叫我杰森,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烟已经快燃到滤嘴,猛地吸了一口后我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鞋底把它踩灭,“不是噢。”

      正说着后门又被人推开,生锈的门轴吱呀一声吸引我们齐齐地看过去,居然是西奥多。他眼底有些发红,看上去略带几分醉意,我握起四根指头用拇指冲着朝我们走来的西奥多,调皮的对杰森一笑:“我的人来了。”

      他喝醉了,早知道我应该阻止他点那杯长岛冰茶的,西奥多站在我身前,好似被大风吹过那般小幅度的左右打晃,“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都说了要抽烟嘛,顺便和新认识的朋友聊会天。”

      西奥多面无表情的看向杰森,一声不吭的抓起我胳膊就走,我向来很讨厌别人对我态度强硬,但不知怎么就这样乖乖配合着被他拉走了。

      我们鲜少有肢体接触,被西奥多抓着我的心里就像有一群蝴蝶飞过,争相恐后涌到嗓子,生成的那一点点窒息和一点点期待将我融化,我不敢乱动,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出酒吧,夜幕下的前街是冷清的,所有的热闹都在刚刚出来的那道门里,路边只有几个烂醉如泥的人在呼呼大睡。

      伴随着月光,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街边行走,长久的沉默后我随便找了个话头。

      “你结过账了?”

      “嗯,我不会带你逃单。”

      “喔,原来你有钱。”

      听见我的话西奥多极其不解的看了我一眼……有点尴尬,我居然真的以为他身无分文。

      然后又是沉默。

      我们继续沿着路灯前进,1,2,3,……,9,走过了九盏灯,而第十盏灯是坏的,我觉得这是个暗示,于是停住了脚步。

      我们就在那个灭了的灯泡底下接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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