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不忍归

4、黑色猎犬 子夜 金银花伯爵（三）

　　“人们说，它的脑袋是我们的两倍大，它的身子是我们的三倍粗。它的牙齿比食人藤的尖刺还要锋锐，它的爪子比短腿蜥来得更加有力。”

　　——比影子还深的颜色笼罩在那个东西上。有一个瞬间，我好像听见它沉闷的呵气声：风擦过它金属般的利齿，夹杂在冷风里的呼吸，是人难以忍受的灼热绵长。

　　“一旦午夜的钟声敲响，它就会爬出污浊，经过雾沉沉的长廊，蜕下沉重的黑影。”

　　——“起雾了！”哪个孩子低声尖叫。沉甸甸的雾像堵墙隔在那个怪物与我们之间，然而下一秒，人们发现这些浑浊厚实的烟雾就如一个凭空出现的牢笼。

　　“到那时，所有金银花都将尽情盛放，赞美之歌回响天顶。”

　　——天花板上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花香愈发浓重，孩子们的心完全被冰冷攫住了。
　　那个预言顿时浮现在所有人心头。

　　“是它！”“那个怪物！”
　　“‘它’要从地狱重返人间——得到新生！”

　　大家面面相觑，脸都一样苍白。
　　我们如同被命运抛掷在偌大的迷宫，这里暗无天日，没有光明的出口，却是恐惧生长的乐园。

　　“怎么办……”

　　走廊两端尽数湮没在浓雾中。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裘得扣紧我的手，接着松开，握住一把开了壳的小刀。
　　男孩从兜里掏出一把细剑，其他孩子纷纷拿起棍棒或拳头，我则在心里默念自己掌握得最快最好的光明系咒语。

　　莎娃拎紧粗长的球棒，只要她一个手势，我们就会与那个怪物展开殊死搏斗。

　　紧张的注视下，她提起一只脚，走了一步，然后是又一步。

　　“它”屹立在山似的黑雾里，始终无动于衷。

　　莎娃试探性地再次迈出一步，这一步比前两次都要大。
　　“它”照样没什么反应。

　　就在微松口气的下一刻，我们的心被狠狠揭起——
　　那个怪物！
　　它正向莎娃扑去！

　　“不——”

　　它的身形这么高大，速度这么敏捷——可怜的莎娃！
　　她是如此弱小，怎么能逃脱它的魔爪！

　　所有人都紧盯住那团黑色的迷雾，悲伤与愤懑凝成冰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甚至有孩子当场哭了出来。

　　“等……”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微弱的声音敲破了窒息的沉默。

　　“等等……朋友们！”
　　——是莎娃！她还活着！

　　我赶忙咽下嘴边的咒语。
　　眼前的浓雾正慢慢消失，“它”褪去了沉重的黑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啊！
　　——一条狗！”

　　一只黑色的大狗不停地摇着尾巴，讨好的对象正是莎娃。
　　“好啦好啦……”莎娃笑着推开狗狗的大脑袋，后者乖乖地停下。

　　原来只是狗啊。
　　大伙齐齐松了口气，心中却有些发堵。

　　裘得撞了撞我的胳膊肘。
　　“嘿，你认识这是什么种类的狗狗吗？”

　　“看起来应该是阿利弥亚犬。”我仔细端详着这只颇为高大的黑犬，比对《埃尔大陆动物大全》上的图鉴和说明。
　　“这种犬类源自阿利弥亚半岛，强壮又聪明，面对主人非常温顺，面对猎物异常凶猛，是最好的猎犬。”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一个女孩问道。

　　谁知道呢。
　　我望向黑色猎犬奔跑的背影，它朝我们进来的方向跑走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风里都是青草和花香的淡淡气味。

　　这场惊吓把大家弄得筋疲力尽。可神秘的黑影是只猎犬这点，还是令多半人感到不满。
　　“这太荒谬了！”一个孩子抱怨，顺便炫耀从哪看到的高级词汇，“实在是荒谬！”
　　他强调了很多遍“荒谬”，然后再解释道：“我是说，这场冒险不仅白费力气，而且一无所获。”

　　尽管其他人听不懂“荒谬”的意思，也没觉得他的语法和词汇很厉害，但不妨碍他们赞同这个孩子说的话。

　　“不大好玩——没意思。”

　　“有点无聊。”男孩一本正经，严肃指正：“在黑影变成黑狗之后，就不够刺激。”

　　“好累。”女孩咕咚咚地往喉咙灌水。

　　“呃……”旁边的小孩一手托住盔甲，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很犹豫。莎娃侧过身，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抱歉。”他转向裘得，“能告诉我那个薄荷糖的牌子吗？很好吃。”
　　“啊这个，是灵阿灵牌的。”裘得把剩下的糖递过去，他满足地走了。

　　一个个孩子离开了走廊。在跨出老式教学楼的那一刻，我注意到莎娃的表情无可避免地失落。
　　“你也觉得这次冒险很差劲吗？”她的发丝一根一根塌在头顶，毫无生气的模样。
　　“挺好的。”我说的是实话。
　　她显然把这当成安慰之语。

　　我又回头看了那栋建筑一眼，长廊仍旧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连忙转身系紧帽子。

　　我们分别的时候，路灯在街道积水边投下深黄的光晕，好像朵朵金银花开。
　　“喂，莎娃。”我叫道，“你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她低头盯着金色的灯光，似乎很专心地在想点什么。直到我重复了三遍她的名字。
　　“啊，我什么都没想。”
　　她突然抬起脸，面上再也看不出一丝失落。

　　“放心吧，夏洛特。”

　　听到她的保证，我更放心不下了。
　　莎娃可是个很聪明的小孩，“探险者”俱乐部又是她所坚持的。今晚这次冒险关系到俱乐部的起死回生，结果却不理想。可问题在于，她绝不轻易言弃。

　　“她应该不会偷偷再去一次吧？”
　　熟悉的白篱笆前，我停住脚，不确定地看向裘得。
　　“可那里还有什么呢？”

　　过了两秒钟，一阵灵感忽地涌进心头。我们彼此相对，惊呼出声——

　　“歌声！”“金银花！”

　　“天，还有金银花？”
　　“歌声！天哪！”

　　那个高年级发誓听见了午夜歌声！以及老式建筑楼大把大把九月底仍未枯萎的金银花。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在捣鬼。

　　“该死！”
　　我撩开袖子，表针对准的时刻正是11点46分。
　　沾水的落叶被我们着急地踩过，留下一声又一声短促的碎裂。

　　夜向更深处滑落。

　　*

　　受潮的墙纸沙沙作响，一个灯光打上去，沉褪的米杏花纹中遽然透出青色，瞧着很是狰狞。
　　灯光又晃了下，对准长廊的尽头。

　　曲曲折折的拐角，视野突然空阔，一座红木楼梯坐落在眼前。扶手与台阶都堆满灰尘，像是历经百年无人来访的厚度。

　　连小动物的爪痕也没有。
　　莎娃小心地落下脚尖，在这匹绒毯似的尘土间踩上一个鞋印。

　　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廊里的时空漩涡都消失了。她七拐八弯，才在面积颇大的底层发现了这个楼梯口。

　　脚下的台阶经久未修，每抬高一级，就要发出极细的一声叫唤。
　　莎娃想起幼时和父亲前往极北之地的冒险，那时候他们走在雪原上，缝着厚羊绒的皮鞋激烈地摩擦平整的雪地。鞋帮扭动和剐蹭的声音，在一片雪落的空旷中回响，久久未歇。

　　“嘎吱——”
　　无端地，她希望楼梯能再长一些。

　　空气始终安静，尘埃到处弥漫，模拟出某种整齐的秩序。粒子们在金色的灯束中飞舞，像老式舞厅里的玻璃球，闪烁着镜面似的光泽。
　　莎娃看见，一些极为隐秘的角落，比如每层楼门口夹缝处，生长着小簇花草。
　　浓绿的金银花伸展蔓条，扎根在紧紧闭拢的木门底下，那与地面几乎贴合的狭窄缝隙。
　　枝头花朵盛放，灿烂而华美。

　　她沿着金银花的朝向，继续往上爬。偶尔觉得自己就像一株植物。

　　沿着这幢建筑，攀升、旋转，在楼与楼的交接处昂头，仰望一个可以到达的高度。
　　没有金属嘈杂的碰击，之前困在长廊时听见的飘渺歌声也不见了。周边只留下木头的腐朽味道，裹挟着清浅的草木气息。

　　莎娃说不准自己干嘛继续爬上去，放任木板的嘎吱声叫个不停。

　　也许是这里太安静，需要一点吵闹，让她觉得安心？

　　也许这架楼梯的尽头真的有只双头怪物，长了八对眼睛？
　　见到它的时候，她会勇敢上前，像一个真正的魔法师那样，义不容辞地为忍冬公学的人们清除危险。

　　又也许什么都不是。
　　她只是很累了，累到不想停下来。

　　某一声嘎吱过后，她的脑海里，夏洛特和裘得的脸会突然浮现。

　　莎娃很羡慕这两个同伴：
　　她们是三年级三班唯二拥有魔力天赋的人。
　　其他人，比如她，就没有。

　　有时莎娃会觉得，她们和她好像在不同的世界里。

　　尤其是夏洛特。
　　她和她一样聪明，一样热爱冒险，一样能看出今晚关系着俱乐部的生死存亡，拥有同样精准的判断力，一样……失去了至亲。
　　最后这点是个秘密。

　　总之，她们是一样的。
　　除了夏洛特?菲斯具有魔力，而纳塔利?莎拉波娃恰好没有。

　　她已经丧失成为一个魔法师的机会了，今晚过后，如果连俱乐部也要消失，谁还会和她一起冒险呢？
　　莎娃不想再失去什么，所以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本可以拥有的机会。

　　“我可以的。”
　　“我可以证明给大家看：莎娃是个勇敢的孩子，和她在一起的每场冒险都很有趣，就算没有魔力，她也有足够的勇气，赢得她们的友谊。”

　　也许真的有歌声，有怪物，那个禁忌的、充满魔法的密地，她会是第一位访客。

　　“只要，只要我走到尽头。”

　　楼层越来越高，空中的花香从先头的隐隐约约，到后来的浓郁至极。

　　她的心也就愈发响亮。

　　木梯蛀就的虫洞纷纷钻出蔓丝，铺满台面、扶手，缠上眼前的木门——

　　最终，停留在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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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申签失败23333这章结束就没存稿了，会更慢一点，但不会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