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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忌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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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一到,杜鹃鲜艳的颜色就绽遍了鹿溪镇,同时温绪之的书房也正式完了工。
完工那一日温绪之请来帮过忙的少年们到镇上的酒楼吃了席,特意多点了些点心,到最后果然一点儿不剩。席间众人都很开心,因都已相熟,故此并不拘束。
这之后少年们就不怎么来温绪之家了,唯独墨沉霜还是每日都到。而且都是早来晚归,有时日出时温绪之一开门就能看见少年坐在合欢树下。两人一起对坐看书,做饭吃饭,温绪之有时还会作画弹琴,墨沉霜就在一边静静地看。温绪之有时需去镇上采买,墨沉霜也跟着一起,多半时候是他拎东西,另一只手还能预备着在温绪之滑脚时扶稳人。
只说这一日快中午时墨沉霜进了院,手里却提着不少东西。温绪之从屋里出来要接手,他却躲开了,一路进了厨房。
温绪之跟在他身后进去,见带来的多是吃的,瓜果肉类尽有,还有两条鱼。他微惊,道:“这是做什么?”
别是嫌他每日做的饭花样不够多,要亲自上手。
“给你的。”墨沉霜整理着东西。
“......谢谢。”温绪之和他一起归置,最终还是问:“给我做什么?”
“省的你再去镇上买了。”墨沉霜歪头时眸中碎了日光,“我爹让我去押趟货,要去一个月。”
他低头时露了失落,温绪之忽地就有点不忍心。他问:“何时动身?”
“每日一早,”墨沉霜看向他,“要到嘉源省去,我爹昨晚才和我说的。”
“嘉源省,”温绪之皱眉,“是第一次去吗?”
“不是,”墨沉霜露了笑,“我再小一点时就跟着我爹跑,先前就是搬扛之类的体力活,前些年就自己押货了。”
温绪之颔首,商人押货不是小打小闹,不仅要在接货的地方与人应酬,路上若是遇到劫商的更是危险。墨沉霜确实是大少爷,没想到那么早就开始独当一面,他又想到墨沉霜的功夫,这才觉得有了解释。
他靠在碗架边看墨沉霜在厨房里忙活,半晌后道:“还是要小心,平安……平安归家。”
“嗯!”墨沉霜看过来,笑道:“我记住了!”
温绪之微笑,然后轻轻地挽了袖,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臂。他面向灶台准备做饭,因此没有瞧见墨沉霜在身后盯着看的眼光。阳光落下来,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有些透明,又有些薄,墨沉霜蜷着手指,惊觉自己对于那触感的心痒。
“从鹿溪镇到嘉源路途不算近,”温绪之长指轻扶在架边,“今日得吃点好的。”
“好啊!”刚才眼神还不太对劲的墨沉霜立刻笑起来,蹿到温绪之身边,从背后一压,下巴就放在人肩膀上。他问:“吃什么?”
温绪之防不胜防,被他压得沉了半肩,好歹还是承住了。这动作墨沉霜是第一次做,如此的接近让两人都有点僵,然而一向很注重界线的温先生却没有将少年掀下去,也没侧脸,就垂着眸问:“有想吃的吗?”
墨沉霜没回答,是因为没顾上。他双手撑在温绪之身侧,轻易地笼住了人。这个姿势,他的鼻尖几乎能触到温先生的侧脸,温绪之身上浅淡的合欢味不受控制地钻进鼻腔,半身相贴时又感受到了温绪之的温度。
直到温绪之“嗯?”了一声,他才闷声回答:“不知道。”又稍微抬起了头,跟撒娇似的道:“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温绪之笑了,道:“你倒是好养活。”
墨沉霜点了点头,下巴戳得温绪之肩头麻痒。温绪之动了下,又觉得这感觉不是因为被戳的。
他还没想明白,就听墨沉霜在他脸侧小声问道:“温先生会想我吗?”
这句不仅是低声,还有点儿别扭。温绪之也听惊讶,下意识地回身看他。
谁知墨沉霜并没有撤让出空间,温绪之这一转身就和他四目相对,整个人被完全地拦堵在墨沉霜的胸膛和灶台之间。
这距离让温绪之有点不知所措,但墨沉霜并没有退开,反而微微俯身。这下温绪之看到的闻到的听到的就只是这人,他轻咳一声,感觉热度慢慢地烧上了脸。
最终温先生还是压下了那点慌张,他侧脸不再与墨沉霜对视,道:“会想你。”他看着墨沉霜笑得弯了眉眼,又飞快地道:“一会儿做条鱼吧?就用你今日带来的。”
“嗯,好,”墨沉霜终于退开了一步,“我给你拎过来。”
说着就往一边去,像是时才的不自在根本没有发生过。温绪之回身想烧水,瓢都拿在手里了,却久久没有动作。
这一日的墨沉霜有点黏人。
吃饭时话都不停,饭后也是。一开始还是闲聊,到最后竟还嘱咐上了,从好好吃饭到早归家说了一个遍,好像不放心的那个是他。
“蝴蝶泉风景好,若是有人来约你可不许去,”墨沉霜站在案前道,“等我回来带你去。”
“知道了,”座上的温绪之无奈地放下书,“一定会等你回来再去。不过我谁也不认识,向来没人......”
“谁说的,”墨沉霜非常不满,“尤羽乌卡他们不都认识你吗?他们都喜欢你,说不准就邀了你去踏青。”
这倒是稀奇,因温绪之没觉出来,他自认也不是一个讨喜的人。然而墨沉霜还真不是瞎说,几个少年都愿意与温和有学识做饭还好吃的温绪之亲近,温绪之不觉得,他看得出来,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许佑安。
“温先生。”他忽然蹲了身,脑袋枕在手臂上,歪头看着温绪之,再次问:“你会想我吗?”
温绪之看过去,硬生生失了声。
这动作,这神情,只有小动物才做得出。
他刚想要回答,就听着有人在院外叩门。温绪之起身往门口去,走一半回过身,对墨沉霜飞快地道:“会想你。”
他打开门,又回过头惊讶道:“是令尊。”
温绪之要迈步,墨沉霜却一跃而起。
“我爹怎么来了?”他犹豫了片刻,然后抬脚就往屏风后去,一边道:“大概是找我的,多半是要来抓我回家!温先生帮我挡一下,我先躲起来!”又疑惑地皱眉嘟囔,“他怎知我在这里?”
“那是我沐浴的地方,你......”温绪之看着这人飞快地不见了影儿,虽觉不妥,也只是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推门出去,将墨揖山请进院子。墨揖山还是和上次一般热情,将这院子看了看,道:“温先生果然是高躅的神仙,府上不凡!”
“远非如此,一介闲人,也是俗人。”温绪之抬了抬手,“墨老爷请到屋中坐。”
他有礼,墨揖山就比他还客气,一路笑着进了屋。主屋无人,两人对坐,温绪之给墨揖山倒了杯茶,墨揖山接过来,又是一阵谢。这架势并不是要来逮墨沉霜回家的,而是有话要说。
温绪之端着茶杯,并不主动开口。
“温先生,”墨揖山搓着双手,笑道,“墨沉霜今日,没来您这里?”
温绪之抿了下嘴,想瞥一眼那屏风却忍住了,最终道:“令郎今日并未来不才这里。”
“啊,这样啊。”墨揖山似乎放松了一些,道:“他在家时说认识了温先生,敬服先生,成日想着来拜访,我自是欢喜。不过今日他不在正好,我有话想与温先生说。”
温绪之微笑,道:“墨老爷客气了。”
“温先生是奇才,墨某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墨揖山放下茶杯,恳切地看着温绪之,道:“墨某无能,世辈为商,可这终究,终究不是......这不,到了犬子这里,我这做父亲的,如何......也不忍心。”他说到这里,还真的红了眼眶,“温先生与犬子相识,此事于我实是惊喜。您是旷世奇才,心中所想非如我之辈所能及,可温先生既肯称墨沉霜一声朋友,想必是,是瞧着这小子可有造化。温先生从京都来,不知是否愿意帮他一把!”
说着起身深深鞠躬,又道:“我夙愿让我儿入仕,官职大小不论,恳求温先生指点一二。”他也不再坐下,就这么站着,道:“日后若有能用得到墨某的地方,墨某与全家万死不辞!金银物件虽俗了些,也请您尽管开口。”
温绪之面不改色,他像是已经知道了墨揖山此行的目的。他放下茶杯,手势让墨揖山坐。墨揖山颤巍巍地重新坐下,温绪之才稍微向后靠身。
他并没有给墨揖山答复,只是轻轻地问:“此事,墨沉霜知道吗?”
“啊?”墨揖山猝不及防地露了惊讶,道:“墨沉霜?”
“嗯。”温绪之颔首,”墨老爷想让他走仕途,那么他对此是何意见?”
“他自是,自是愿意的——”墨揖山抬眼时忽地对上了温绪之的目光,那目光太过平静,带着一种深邃,像是能看穿他的一切。于是这话就改了,墨揖山道:“我,我还不曾与他说。但这小子自幼好动,又是直性子,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京都中的学府我也不是没有打听过,只是他已到了这个年纪,再难进了。”
“墨老爷如此说,那么他就是不知此事,也未曾答应过。”温绪之唇角微抿,“不才方才就觉得是奇怪事,因以他的性子,若真想要入仕,自己就会和不才说的。”
他这话墨揖山不知如何接,索性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然而下一刻温绪之就收了笑,那文雅温润的眼里没了温度,只余淡漠愈渐浓郁。他道:“墨老爷有所不知,不才家中有四忌,忌谈官职升迁,忌论政治时事,忌做生意谋财,忌赌看牌掷骰。”
他直视着墨揖山,道:“不才远离京都,一心寻清净处。您所求之事,恕不才无法应允。”
墨揖山只觉得面上火烧似的,偏偏什么也说不出口。
温绪之甚至没有自谦地否定可以帮忙的能力,也没有表达任何的歉意,这让墨揖山意识到自己是踩在了他的底线上。他芒寒色正的读书人气质中存得一种冷漠,而这冷漠中又有一种儒雅,混在一起,压着素朴的青衫下。
这个人太难对付了。
在不触及他的禁\忌时,那身风雅温和能让人迷了眼,以为他好脾气,甚至没有脾气。然而一旦涉及他所不愿之事,那深存在骨子里的冷就是渗了出来,几乎让人措手不及。
墨揖山知道今日自己已不能再留,脸红地起身,一路赔着不是走了出来。温绪之起身相送,站院门口时还说了句“再会”,墨揖山哪里敢接话,上了马车一溜烟地走了。
温绪之回屋,刚想收拾茶杯就听见了铃铛声。墨沉霜已经从后面出来了,他像是在家中憋久了的小犬,快速地扑过来。
温绪之吓了一跳,挪脚时被矮案绊了一下,正好跌坐在椅子里。墨沉霜立刻蹲下来,就在他跟前。
“温先生,我......我爹,他没和我说......我不知道......我、我之前真的不知道......”墨沉霜手撑在温绪之两腿侧,言语混乱,脸色很不好看。
他像是要哭出来,最终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