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雅于希

1、淹没（一）

　　她不喜欢太明亮的地方，由来如此。至于是什么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上，也懒得追究。可是，却因此被冠以性格阴暗的形容，她也实在无奈的紧，却依然故我，一点解释也不肯多做。
　　多说无益不是？世俗人眼里，单亲家庭的孩子，性格有所扭曲是天经地义的，太正常了反而有问题。她的确是小小年纪父母便离异了，母亲单身至今。母亲总是以怨恨非常的语调提到父亲，而父亲也的确在与母亲离婚没多久，就又结了一个新妻子；但是小姑姑却总是说当年都怪母亲疑心太重，才造成了后来的夫妻反目。
　　大家对待她，一直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也实在是因为父母当年的矛盾闹的太激烈，父母又同在一个单位，更是举厂皆知的怨愤。后来她随了母亲，性格执拗的母亲立刻为她改了姓名，随外婆姓古，母亲姓颜，所以重起的名儿，叫新颜。现在想来，这名字当时是取的别有深意的，只是却没见得起到实质性作用，母亲仍然活在往昔的怨恨中－－是当年爱的太深了吧！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有无缘无故的爱……
　　只可惜，早已面目全非－－父亲后娶的太太，是个温柔丰润的医院护士。
　　父母离婚，对她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但是却没有别人所想的那么深，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其实，她的生活很不错，有外公外婆的呵疼，有母亲全心的爱护，只是缺个父亲而已，这没什么，她理解父亲无法照抚她的难处，母亲不许父亲见她－－这怨恨到底有多深啊！
　　一晃十好几年过去，她考入了大学，终于远离了那个习以为常的家。不是怨恨自己残缺的家庭，一点不恨，她爱外公外婆，更深深怜惜她的母亲，只是，只是－－说不上特别的原因，就像不喜欢太明亮的地方，是不太有她所知的理由的。记得刚入学那会儿，有很多手续需要办理，她总是睇视着空白的姓名栏，心里微微发着颤，仿佛作贼般的心虚，然后飞快写下名字：古心颜。
　　“古心颜？很好听的名字哦！”那是在阳光充沛的炎热夏季，光照充足的教室里，他依然耀眼明亮的蛰人眼，“我叫萧然，很高兴和你成为同学！”他伸出友好的手，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了看，并未伸出手，浅笑在她唇边转瞬即逝。她的冷淡令他尴尬，而她却已在第一时间将他列为拒绝往来户，因为，他太阳光了，就怕不仅要蛰伤人眼，更会蛰伤人心。就像父亲一样。
　　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热爱文体活动，虽然出身平常的工人家庭，一身精神阳光的清爽气质，白马王子似的，总是引得母亲那个时代的女孩子们心里小鹿乱撞。而母亲这个骄傲惯了的高干千金，就是因为此臣服于父亲的－－这么段才子佳人的姻缘，当时不知多少人艳羡！只可惜啊，又有几人从一开始便能猜得着后来的结局，竟是如此……
　　那个萧然也是，仿佛父亲的再版似的，高高的个儿，酷爱打篮球，球技原本就不俗，更生的张众生倾倒的帅气俊朗的脸，男生喜欢与他一道玩儿，女生更是喜欢四处打听和议论他。这样的人，生来就该是人群的焦点，生来就该活在明亮的阳光下。
　　心颜不喜欢同男生来往，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又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不爱谈笑的，在学院里都有个“冷美人”的绰号。她不以为然，依然故我的活着。她的固执，应该是遗传自同样固执的母亲吧！
　　至于那个萧然，他们只是同一个专业，并非同班。同学两年，除了刚入学那会儿，除了偶尔会有一起上的大课外，见个面都难，哪里谈得上说话。她不是别的那些女生，总是借着各种由头与他交谈来往。倒不是说不齿于她们的花痴行径，她很欣赏她们，勇于追求自己所爱，那种光辉会令女孩儿更加迷人。只是，她这一辈子都不会这么做的，这一点她是没遗传到半点母亲的率性。小姑姑说，当年是母亲主动追求的父亲。

　　大学的生活很自由，她正是深深喜欢着这种单纯自由的氛围。她不喜欢太明亮的地方，却很是喜欢空旷的户外，最喜欢在仲春的时节，在校园里寻一片青草地，听着音乐，或看书，或画插画，仿佛书中所说的古代隐士们的怡然自得。
　　那个大二的仲春下午，天上蒙蒙的暖阳，地上微微的和风，她坐在个小山坡的石凳子上，披散着长发，微闭双眸，放下画本，塞着耳塞，耳中流泻过轻柔却又震撼人心的音乐，任风轻轻吹拂。长发飘洒，连白色的裙裾也在风中飘洒着，那感觉很特别，好像她背后生出了对翅膀，不经意间就可以乘风而去似的，悠然翱翔天宇……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她轻声念叨着，然后就这么缓缓掀开眼皮，然后那抹挺拔的身影就这么映入眼帘。萧然？！她错愕，却见他背光站着，身体周围生出一道光环来，亮茫茫的，他竟看着她笑，那笑容很温和，就像那双瞳眸里的光芒般，幽深的温和。衬着这光景，她觉着刺眼了。
　　他却动手扯下她一只耳塞，自动自发地塞进自己的耳朵里。那线有些短，他又长得高，只得弯下腰来，却刚好凑在她耳边－－她却心里一阵狂跳，耳根发烫－－他靠太近了，像太阳似的，那热源炙得她周身都热起来；他刚好把她罩在他制造的那片阴影里，一向喜欢阴凉地方的她却越来越觉得难受，仿佛要窒息在那片阴影里似的。一会儿，他终于立起身来，一脸笑容：“莎拉布莱曼的，难怪你听得那么享受的样子！我也很喜欢她的歌声，我们是同好哦！”
　　心颜不言语，她瞪着他，目光愈加冷冽，因她逐渐意识到，他与她根本不熟识，完全算的上陌生人！
　　可是萧然却好似完全无视她的冷脸，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顺手捡起心颜放于一侧的画本，专心致志地看起来：“很细腻的画风，很温柔的笔触，就像它的主人……”说完，他看向她，很专注的眼神，眸中仿佛藏了天上的星星似的，晶亮晶亮的，那么认真地看着她，看得她忘了该板起面孔来，乱了心神。
　　山坡下一群男孩子，应该是正要去球场，等得不耐了，急急地催着：“萧然！快点下来了！否则抢不到场地了！”
　　他闻言，匆匆应了声儿，回头再看，她已然又摆出生硬的脸孔，他悻悻地笑，有些自我解嘲似地说：“古心颜，我可是一入学就专程与你认识了的，既然认识就算朋友了，可不要摆出一副看待陌生人的面孔！下次见！”
　　心颜觉着奇怪，却也不会把这么些事儿放在心上，不想这事儿竟是个开端，越发往她不能认同的方向发展去！
　　萧然是故意的，她知道。他总是说他们小班上课的老师不好，专门来她们班听“好老师”授课；他总说忘了记笔记，于是专借她的来抄，无论她多冷的脸也厚着脸皮借；他是学院的学生会委员，总叫她们班长支派着她去为集体做贡献，“展示”她的绘画才能，她无力拒绝；他利用职务之便获得了她的手机号码，于是随时短信轰炸，嘘寒问暖……
　　萧然动作太明显了，以至于同寝的姐妹们不断过问起来，她总是搪塞过去，声称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同学，朋友，起哄的，凑热闹的，萧然却越是故意制造出暧昧，而她竟突然觉得不能呼吸似的窒息，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就像是小时候，见到父母争执，母亲满眼痛苦委屈的泪水，却狰狞着扭曲的面孔，将锅铲砸向父亲的头，然后父亲俊朗的脸上开出一朵血花，骇然的血水，红红的，淌了一地，她只剩下惊声尖叫……

　　近日来，心颜总是精神不好，这些日子以来，她总做恶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支蜡烛，被很强烈的阳光炙烤，烤着烤着，她没有脚，不能动不能躲，只能生生看着自己被太阳的高温辐射熔化，肉身与灵魂一起灰飞烟灭。
　　好在放暑假了，她飞快地逃回了家，关了手机，与外公外婆一道去旅行。外婆是故意的，她替母亲相了一个男人，想让母亲趁家中无人时，好好与那人培养感情。心颜不认为母亲愿意，外婆却对她语重心长说道：“我跟你外公年纪大了，你母亲年纪也大了，需要人照顾，女人总是要有个男人依靠的！我们小颜将来也会嫁个好男人的！”
　　她苦笑，无言以对，就怕自己若是将内心想法讲出来，会吓坏外婆：她这辈子不打算嫁人，只想好好陪着同样孤零零的母亲，了此余生……
　　再回到校园，心颜已想好对策，她从不在自己班里上课，集体活动总是躲的远远的，手机依然关机，就算偶尔碰到萧然，她会比他更快地溜掉，不给他任何机会。
　　就这样，开学一个月了，心颜的防备也慢慢因着萧然的无动静而松散。那天，晚上下了自习，已经十点过了，她忽地起了兴致，举着伞，慢慢悠游在校园里，静静体会着初秋夜雨的惬意。秋天的雨，不大，细细的，密密的，碎碎的，飘洒在夜的空气里，沾湿了衣服，更湿了心。
　　路灯的光，映在雨地里，湿湿的，黄黄的，就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来，一股力量拽着她的胳膊往花园隐秘的中间走去。伞掉落在地，她愕然地看到萧然的脸，背着光，她仍能感到他的愤怒。
　　他那么用力地拽着她，拽得她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被他的言语震慑住：“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为什么只是一味地躲避？！你为什么要躲我？！你可以把你最真实的想法告诉我！你可以说的啊！你不应该躲我！你知不知道，古心颜？！”
　　“你拽疼我了……”她只轻轻说道，“你怎么回事儿……”
　　他放开她，却突然恼怒于她依然的事不关己，大声说道：“我怎么回事儿？！你说我怎么回事儿？！我就这么回事儿，我喜欢你，古心颜！我喜欢你！”他吼出心里话，仿佛释然了，突地静默下来，直直地看着她被细密的雨水沾湿的脸，泛着路灯浅浅昏黄的光，苍白异常。他喉头一哽，就这么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不肯松手：“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被你吸引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他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阳光男孩儿，而她，只觉得心疼的紧，那种纠着的疼，乱了呼吸，乱了心跳，全乱了。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回抱了他；所以，当萧然抬起她的下巴，她明知道他的意图，她却不阻止地闭上了眼。
　　他吻她，浅浅的啄吻，慢慢加深。夜更深了，那秋雨也越来越凉了，只是那甜蜜的吻，却像是在心里烧起了一把火，火势渐旺，愈加雄烈－－可这样的烈火，要么是炼出真金，要么就是将人烧得尸骨无存！
　　从那个晚上，他们成了情侣。或许只是一时心软，心颜这么认为。他们和之前差不多，只是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也有些不同，比如她常去看萧然打篮球，看着他敏捷的身手，她会突然觉得，原来他真的很帅、很迷人，真的很优秀。比如，他经常很近地凝视着她，那种深情的目光，偏他又生的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的，看的她常红了脸，被他取笑。
　　他说：“自从第一见到你，我就觉得自己挺莫名其妙的，后来一起上大课，我就喜欢看着你，一开始莫名其妙的、不由自主的，结果后来，看着看着，我就发现自己再也不能移开视线了。我想我一定是喜欢上这个女孩儿了。”
　　原来是这样……心颜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有种酸酸的甜蜜，却很温暖，有种豁然开朗的惊喜，然后被心情狂浪所淹没……

作者有话说

　　超级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