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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蝶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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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不欢而散,才是黄昏时分,新月方从东方的远空攀上。
胡夫人的房间在一棵苍翠的古柏后,柏荫几乎遮蔽了整个屋顶。
孟羽萱引二人进了屋子,屋中昏暗,粲艳的斜晖从偏窗洒下,照亮了屋室的一角。
屋中点了一盏灯,老妇就坐在窗边,就着昏惨的灯光织绣着。孟羽萱连忙上前,搀着老妇道:“婆婆,不是要您好好休息的吗?怎么又……”言语间有着诸多自责和伤悲。
老妪只是慈和地笑着,用粗糙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萱儿,婆婆就是个闲不住的人。”
“婆婆,您身子虚,该好生养着才是,这些事交给下人们做就行了。”孟羽萱搀着老人坐到一边的紫檀椅上,“婆婆,萱儿找了洛城最有名的药师宇文公子来给您看病。宇文公子是洛阳最好的药师……”
“萱儿啊,萱儿啊,我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再为婆婆的身子发愁了,这一个月前前后后来了多少郎中医师,还不都是无能为力,况且,婆婆是喜欢清静的人。萱儿,听婆婆的话,别再忙活了……”老妇的声音逐渐淡弱下去,似乎没说一句话都在消耗着她残存不多的生命力。
“婆婆,既然宇文公子已经来了,还是看看吧。”孟羽萱满面愁容地劝说道。
“萱儿,今日府上有客,等到明天再看不迟。”胡婆婆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道出低弱几不可闻的话语。
“婆婆……”
“孟姑娘,既然婆婆执意要明日在看,那么就不要再拂逆她老人家了。”连城轻语道。
虚弱的老妇微微抬起头,打量着这个背光而立看不清姿容的少年人。那一瞬间,她浑浊的眼睛突然燃起一丝异样的光芒,她看到少年身后妖媚而圣洁的霞光燃烧成一种宏大而华丽的景象,她从未见过的神迹般的景象。
“宇文公子,君公子,真是抱歉……今日天色已晚,就请留在府上,刚好今晚的宾客也有君公子的故友,不如一同小聚,明日再为婆婆看病,不知公子们意下如何?”孟羽萱满是歉意。
君问期有些犹豫,却听得连城道:“问期不必忧虑,既然庄四公子也在此处,便可说明太守无恙,等我们为老夫人看完病再去不迟。”
君问期暗想,庄四郎向来孝义,如果父亲病重是断然不会离家的,想及此,心中的担忧也渐渐消弭,便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在此留宿一晚,明日为婆婆看完了病再返还洛阳,也能向庄公子询问太守病况。”
连城轻抚着怀中慵懒的银狐,绝美的面容上扬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
他身后的窗外,漫天霞光犹若惨烈的火种,将整个空冥燃烧成悲艳的色泽,那光芒如同泼溅在空冥上的血色,洋溢着一种决绝的癫狂和混乱。
那一阵骚乱似乎就沿着霞光降临下来,由远及近,在薄暮中张扬成不安和惶恐。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清秀的面容上满是惊恐,樱唇轻启,吐出一串不成句的话语——“火……小姐……火……客房……”
短暂喘息后,她终于急切而惊惶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太太,小姐,客房……着火了!”
孟羽萱顿时花容失色,忙至院中。
紫霞金云晕染的天际,黑烟与云霞缠绕交结,冲天的火光为夕阳的凄艳涂抹上一层嗜血的残酷,在风中摇曳成一种狂乱恣肆的舞步。
烟,在暮色和冷风中盘亘成冷傲的姿态,如一只穿云逐日的螭龙,轻蔑而冷漠地睥睨着苍生……
长孙炀是第一个死的人。
夜幕已伴着夜枭幽怨的啼鸣降临下来。
他所住的客房在一片繁茂的竹林旁,那本是一间清幽的小舍,推窗可见流岚锦霞,出户则闻山泉鸣涧。而如今,这清雅之地已是一片狼藉。
在绢纸灯朦胧的光线中,隐约能够看得出小舍的框架,掀开坍塌了的砖瓦和砾石,长孙炀已经烧焦了的尸身就呈现在众人眼前。
陆灵霜惊呼一声,惊恐的尖叫将初降的夜幕扯开一道缺口,孤月,在云缝间冷眼观望着。
风声微动,窸窣的草叶声似波涛般涌过,忽有一圆润之物滚至君问期足边,他低头捡起,拂去上面的灰烬,才发现,那是一只祖母绿扳指。这似乎是长孙炀留下的最后的物件。
他抬头望去,四周只有翕动的草叶和萧飒的风声,繁茂的林木犹如鬼影般被风拨动。
山庄大厅中的灯火无比炫目,君问期从未感受过如此夺目的灯光,这光辉让他感到有些眩晕。而宇文连城依旧平静地品茶,似乎今晚发生的一切他都未曾经历过一般,但即便没有经历,也不该如此淡漠。
君问期拨弄着手中祖母绿的扳指,绚烂的灯光在温润的石头上游走,指尖忽而触到某处有所凹凸,再仔细看时,顿然发觉这碧翠的指环上用娟秀的柳体雕着两个字——尘梦。
他面露疑惑,不解这其中的含义,这二字和这场离奇的死亡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一些细碎的粉末粘在宝石上,像是尘埃,在满是汗渍的手中显得异常突兀。
其他人的神色都是无比凝重,唯有焕彩的华灯,渲染出毫不相干的温濛,如同灯下少年药师平静如初的神情,泛着蓝紫色的瞳中似乎含着一抹浅浅的笑,温暖却让人不敢亵渎,就像是灯上蒙着的一层夜雾。
在他身侧的君问期只是同庄柯冰寒暄了几句,便又沉寂下去。
陆灵霜的妆容依旧浓烈精致,在夜色的渲染下,显得越发妩媚。
可是这个高傲的女子此时却像受了惊的小兽,蜷在庄柯冰身旁,轻轻颤抖。
庄柯冰轻轻揽过她,在她耳畔低语两句,她才咯咯笑起来。
这时候,孟羽萱走了出来。
陆灵霜猛然起身,就像平素一样,甚至更为泼辣地走上前,甩给孟羽萱一个耳光。
“妖女!”她骂道,那愤恨的表情同方才担惊受怕的女子判若两人,几乎想要将眼前的黄衣少女挫骨扬灰。
孟羽萱的眼眶高高肿了起来,应该是刚刚痛哭过,眼神迷离而茫然,甚至夹杂着仇恨。
但她没有还手,也没看陆灵霜一眼,从她身边漠然走了过去,对众人道:“长孙公子在此殒命,婆婆与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给诸位一个交代。”
“哼,你想怎么交代,人都死在你们这里了,待明日我们回城报官,看你这个妖女还能如何嚣张。”陆灵霜不依不饶,甚至有些幸灾乐祸,虽退回到座位上,却还是喋喋不休。或许因为说了太多话,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听着那冷傲却有些嘶哑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孟羽萱不理会,继而道:“火是从内室起燃的,按说长孙公子应该有所察觉,更何况门窗都未曾上锁,即便失火,也能够逃脱。所以……”
“所以在起火之前,长孙炀已经失去了逃走的能力,这不是意外起火,而是谋杀。”赵慕林的言语字字句句敲打在众人
心扉,“你们……都看到那股浓烟了吧,黄昏时的那股烟……”
“秋风吹落晚烟昏……”庄柯冰喃喃道,那声音就像绷紧了的琴弦。
“够了,别再搅乱人心了。有火之处必有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陆灵锋的言语中带着明显的怒意,可隐藏在这之后的惊恐,所有人都听得出。
这所宅子,这些人,一定有什么古怪在其中。君问期心头的焦虑骤然升起,浓云般纠结凝集。
夜,鬼魅般笼罩着乾坤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