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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青梅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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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王羡渔求见皇上!”
柳涓跪在满地翡翠残片中央,愕然抬头。王羡渔的嗓音清朗,仅此一句就盖过石无祸的嚎哭,惊醒了宣明殿里溺水般的死寂。
天琛帝眼底的恍惚褪去,阴沉的眉宇间似在酝酿新的风暴。门外传来江千山和其他几个太监的劝说声,王羡渔仍是不依不挠,再度喊道:“臣王羡渔求见皇上。”
天琛帝若有所失地盯着桌上那杯未有人动过的酒,从胸腔挤出一记叹息:“还能站起来,就去开门。”
柳涓知道这是在对他说话,沉重的门扉松开一条缝,朔风涌进来,他狠吸了几口新鲜的冷气,对上王羡渔嚣张的笑容。
柳涓轻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羡渔笑:“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问楫,你进来吧。”天琛帝瞥了眼石无祸娇若梨花的哭颜,无半点怜惜之意,“带下去,掌嘴。”
石无祸大惊:“皇上,您是被姓柳的狐狸精迷了心!您说过只做臣妾一个人的柘郎!”
王羡渔被这声“柘郎”酸倒了牙,石无祸又道:“王大人,你也与那狐狸精有私,才会百般纵容!”
王羡渔:“哈?”
纵容无从说起,眼前这位还曾亲口否认与他有“私”。何况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他与天琛在……抢人?
突然,石无祸媚眸轻眨,递来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赶在江千山带人拖走他之前,粉唇无声地开合,说了一句与祸国妖妃身份极不相衬的话:“救他,靠你了。”
再恃宠而骄之徒,都不敢在静王的忌日喧哗。石无祸能博得独冠六宫的盛宠,定然不缺心机和手腕。这样的人精,怎会专挑这个时候惹恼天琛帝……
除非是刻意为之。
可石无祸为什么要救姓柳的狐狸精……
王羡渔不及细想,天琛帝哑声道:“问楫,王尚书奠仪后,朕许久不曾见你,太后前些日子还在朕耳边念叨。”
他收回黏在柳涓脸上的目光,似乎不打算追究两个年轻人“有私”。
柳涓默默地往墙边退了两步,拉开与王羡渔的距离。
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先前在太傅府上,谢宓称呼王羡渔时直呼其名,到了天琛帝这里,反倒用了更显敬意的字。
王羡渔拿先前糊弄耿直那套说辞,继续糊弄:“臣与叔父情同父子,哀思过度,身体抱恙,才未曾进宫向皇上和太后请安。”
天琛帝也不知信了没有,淡淡地说:“死生非人力转圜,顺其自然便好。”这话像是在劝慰他自己,天琛帝的眉头舒展了些许,问道:“你此番入宫,只为请安?”
王羡渔大大咧咧地往前一跪:“皇上,臣想向您求一回赏赐。”
天琛帝:“所求何物?”
王羡渔坦然道:“官职。”
柳涓:“……”这纨绔未免也太嚣张了一点!
按大燕律例,官吏的升迁必须由吏部核评政绩,再经都察院等司考察功过,才能签署调令。他这个外人还在场,王羡渔就直接开口向天琛帝求官,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天琛帝来了兴致:“当年朕欲让你进翰林院,你却说自己资历尚浅,自请去礼部任个闲职。如今是历练够了,还是反悔了?”
王羡渔振振有词:“臣年少不知事,礼部虽好,可五品郎中官位太低,臣去春熙街喝花酒,都争不到最美的陪酒娘子。”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老.鸨的势利嘴脸:“娘子心慕状元郎已久,可惜今儿先遇着了贵人……”
天琛帝哑然失笑,眼角的细纹挤成一堆,苍白的脸上多了几丝活人气,与私下面对柳涓时简直判若两人。
王羡渔趁机道:“皇上,臣听说刑部有了空缺。尚书官大,臣想当尚书。”
柳涓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昨夜自己与王羡渔解释了童谣的意思,警告他别再插手字条一事。结果这纨绔打听到孙炳德、赵豫下诏狱的消息,不但害怕收手,反而顺势来求刑部的官职?
好话难劝该死的鬼……
天琛帝轻斥道:“胡闹,哪有你这个年纪的尚书?”
但听说话的口吻,倒也未真正动怒。
王羡渔还有闲心讨价还价:“刑部侍郎也行,正三品,官位不算低。”
天琛帝奇道:“刑狱之事大多凶恶,你这是一时心血来潮?”
“臣从小就爱看探案话本,最佩服那些替人洗净沉冤的六扇门神捕。”王羡渔眸光清亮,微笑道,“臣愿查清字条案,替皇上分忧。”
天琛帝的脸色冷了下来:“问楫,君臣无戏言。”
王羡渔:“臣没有开玩笑,臣昨夜还见柳御史为字条案操.劳,不忍他受累,希望分担一二。”
柳涓:“……”别来添乱就不错了!
“容朕想想吧。”天琛帝打量着柳涓低垂的眼睫,忽然问道,“听丛百川说,你还住在驿馆?”
他唤江千山进殿:“一水巷还有空余的宅子吗?”
一水巷毗邻镜花河,与京城最热闹的春熙街只隔一条街,是闹中取静的金贵地段,住的大多是王侯权贵。江千山为难道:“皇上,有倒是有,可那是——”
天琛帝:“人都死干净了,还怕什么?”
江千山哆嗦道:“是是,奴才马上派人去收拾……可皇上,按规矩,柳大人的官阶怕是不能独立开宅立府。”
天琛帝问柳涓:“你如今任什么官职?”
柳涓忙答道:“微臣先前是从七品县令,托皇上隆恩,升为从五品都察院御史。”
“从五品太低的话,升了便是……”天琛帝道,“都察院如今可还有空缺?”
江千山答:“副都御史左致和上个月告老还乡,吏部报了几个人选,锦公公那儿还没给答话。”
副都御史官阶正三品,是都察院的二把手。天琛帝点点头,冲柳涓淡道:“以后不必去都察院跟那些老骨头学写酸文骂人,常来朕身边走动。”
江千山震惊了,腮帮子边的肥肉不停抽搐。他没想到这一捏就碎的小雀儿居然还活着,还直升了正三品。
到底是十车剖心言,不如一夜枕边风。
他完全揣摩不透天琛帝的心意,只好假笑道:“奴才这就去司礼监和都察院为柳大人报喜,保准您三日之内乔迁新居。”
柳涓同样半是震惊半是犹疑:“微臣不敢……”
“是朕欠你的,不收便是不愿。”
柳涓不敢再言。
天琛帝想补偿的,是两年的疆野奔波,是昨夜的一夜惊惧,还是亏欠静王的呢?
王羡渔在一边见识完一轮轮的赏赐,笑容灿然地贺道:“恭喜啦,柳御史,皇上对柳御史果真偏心。”
柳涓抓住天琛帝不注意的空档,悄悄地瞪了他一眼。
宿醉的头疼劲儿上来了,天琛帝命宫人上了一壶热茶,揉着眉心道:“问楫,朕本偏心你,你却不领情。太后与朕提了好几次你与舞阳的婚事,你一再拖延,舞阳是朕唯一的嫡女,难道还配不上你?”
王羡渔不料天琛帝会在这时算起指婚的旧账,讪讪道:“皇上误会了,是臣配不上公主。”
“朕认为你配得上,你便配得上。”天琛帝一贯地不讲道理。
王羡渔连忙开脱,委婉道:“呃……其实臣在情爱之事上,与皇上有几分相似。”
天琛帝也听过王羡渔的风流艳闻,并不当一回事:“不妨碍朕娶了皇后。”
“可臣不但爱男子,还口味清奇,只爱世间独一无二的男子,”王羡渔桃花眼一勾,顷刻间流露出脉脉深情,“比如柳御史这种,臣就很喜欢。”
柳涓:“……??”
“臣向皇上请罪,臣无法求娶舞阳公主。”王羡渔感慨道,“方才石侍君说,臣与柳御史有私……那都是真的。”
柳涓:“我们不是……”
王羡渔当即打断他:“臣与柳御史私通已久,情难自禁。皇上和太后若怪罪,请务必只责罚臣一人。”
天琛帝搁下茶盅,微笑道:“那你与朕的偏好,确实有几分相似。”
“给朕滚出去!”
满地的翡翠残片间,又多了白瓷茶盅的碎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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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涓走下宣明殿前的玉阶,仍是惊魂未定。雪后天色朗碧,殿顶上空无一人,雁南归已离去,半点踏雪而过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安英全蜷缩在玉阶旁的阴影里发愁,终于盼得自家侄少爷手脚俱全地归来。但王羡渔不但自己回来了,身后还多了一个人。
安英全被柳涓的容貌震慑了一瞬,惊道:“侄少爷,这位是——”
王羡渔笑答:“我先送柳御史回驿馆,姑母那边还望安公公多美言几句,我下午再入宫请安。”
说完,牵过柳涓的袖口,往直通朱雀门的宫道走去。
安英全还在纳闷,听到一个“柳”字顿时如梦初醒,小短腿迈了两步,已追不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
姓柳的……这不是那太后千般叮嘱要提防的小狐狸精吗!?
行至人迹稀疏的拐角,柳涓甩开王羡渔的手:“王羡渔,你还演上瘾了?”
“柳御史,你这就伤我的心了。”王羡渔抱臂倚墙,浑身上下散发慵懒悠哉的气息,“我是在救你,你难道想在宣明殿多待一个晚上?”
“我不想……”柳涓道,“可经你这么一闹,我怕我离了宣明殿也是尸骨无存。”
“放心,皇上的脾气我清楚。他叫我们滚,就没真生气。”
宫道上一队太监疾行而过,王羡渔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送你出宫。”
二人之间再无言语,尴尬的气氛比先前更浓。宫道行至尽头,往日里肃静的朱雀门外却热闹异常。几名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组成的骑队横穿街巷。为首的男子身骑四蹄踏雪的乌骓马,在宫门前勒马停蹄。
他生得星目剑眉,修身黑袍上缀着繁复的银纹,针线勾勒出一只振翅扑杀的苍鹰。男人轻抬下颚,如刀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不远处的柳涓,唇边尽是玩味的笑容。
柳涓不自觉地往王羡渔身后躲了几步,试图藏住自己的身影。
王羡渔不明状况:“喂!”
柳涓咬牙道:“你不是要救我吗?救人就到底……”
王羡渔叹道:“柳御史,本人不信佛,不是大慈大悲观世音。”
看见这一幕,男人剑眉紧蹙,立刻回身下马。单论身高,王羡渔已是京城子弟中的佼佼者,这人却比他还要高一截。举手投足之间的压迫感,化成了莫名的敌意。
王羡渔只能上前一步:“敢问兄台是——”
男子傲然道:“我是他青梅竹马,你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