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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秉烛游(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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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墨,雪片纷飞,皇城的琉璃瓦上一片朦胧的灰白。宣明殿为数不多的几盏宫灯照亮江千山圆胖的侧脸。他唇角微扬,脸上的每道褶皱都在竭力挤出笑意,谆谆道:“柳御史,千万别再让九千岁失望了。”
飞檐边簌地滑下一小块碎雪。
那是雁南归跟来了。
柳涓不清楚他是怎样避开皇宫严密的守卫的,曾经名冠江湖的惊鸿刀静候在宣明殿的屋脊上,如同一只蛰伏的青蝠。
“多美的雀儿,死了可惜……”江千山意犹未尽地感叹,全然不知自己的性命已悬于刀刃。
柳涓挺立在廊道正中,不卑不亢地问:“江公公,命微臣沐浴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公公的意思?”
除了当众赞他“人辞兼美”,天琛帝与他之间再无交集,恩荣宴后也未将他强行留在京城。今晚的一切,若只是江千山擅自揣摩圣意,那么……姑且有一搏的余地。
若非万不得已,他没打算在宣明殿门前见血。
江千山似乎不愿与他起争执,缓声警告道:“这话就不中听了。奴才是九千岁的人,九千岁与皇上从来都是一条心,不分两家的意思。”
……果然如此。
柳涓心下了然,故意提高了声调:“皇上心忧百姓,夜召微臣入宫商议国事。微臣刚从蛮荒之地赶回,恐污了圣眼,是该先去沐浴一番。多谢江公公提醒。”
江千山的唇角撇了下来:“你……”
不愧是能从拨雪寻春的药劲下逃走的鸟,没被人拔过羽毛,便真以为自己能飞了。
江千山点点头,圆脸上笑容虚浮:“御史大人客气,那便随奴才往偏殿的净室,莫辜负圣恩浩荡。”
他掌管宣明殿多年,是伺候妃嫔侍寝的老手。净室里准备得很充分,应该足够教会鸟儿该怎么对人说话。
柳涓没有任何要移步的意思,转头盯住宣明殿的正门。天琛帝既然召他入宫,必不会在此时入睡,那他一定听到了自己与江千山的动静……
他会出言制止,还是默许?
就在这时,宣明殿里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哭。正门被撞开了,来人随意套了身木槿紫的宽绸衣,雪白的胸膛半露,哭得梨花带雨:“吵什么吵,皇上叫你进去呢!”
说着,纤纤玉手在柳涓的肩头推搡了一把,裸足踩过森寒的玄武岩地砖,扭着曼妙的腰肢离去:“柘郎分明说过只爱我一个,你是哪里来的妖孽?柳涓是吧,咱们走着瞧!”
柘……柘郎?
柳涓身后的太监宫女无不骇然。江千山似是见惯了,还算镇定:“跟上石侍君,别让他今晚在宣明殿发疯。”
原来这人就是当下后宫最得宠的侍君,名叫石无祸。听说是锦万春从京城最有名的漱玉阁里千挑万选出来的苗子,亲自调.教打磨多年,献在天琛帝身边。柳涓回忆方才他瞪自己的一下,着实风姿曼妙,媚眼流转,顷刻间拉出黏腻的银丝。
整个天底下,也只有他敢直呼天琛帝李柘的大名。
紧接着,另一个阴沉沙哑的嗓音从幢幢昏暗里传出:“是你回来了吗……快让朕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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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殿门在柳涓身后悄无声息地阖拢,本该金碧辉煌的天子寝宫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火。半空中飘垂着无数纱帐,均是黑白两色。柳涓膝前的玄武岩上,硕大的夜明珠摆成北斗七星阵的图样,发出青蓝的幽光。
天琛帝近年来沉迷问道修仙,寝殿里的布置,从纱帘到夜明珠阵,仿的都是太极、天罡的形制。
“下面的人不懂事,吓着你了。”那个声音透过重叠的纱帘,渺远而模糊,“那都不是朕的意思。”
江千山仍是不死心,领来一队手捧龙凤成双红烛的宫人:“为祝皇上与柳大人重逢,奴才特献上喜烛十二台,帮皇上您看得更近更清楚些。”
天琛帝笑声沙哑:“难为你有心……既然是忌日,那就换白的来。”
“……”江千山跟了天琛帝近十年,自从锦万春权倾朝野,忙于司礼监的政务,贴身伺候的活儿便全归他管。饶是见惯了天琛帝的喜怒无常,这话还是让他发慌。
他承认自己先前的想法蠢,今天是静王的忌日,天琛帝怎么可能寻来个三四分相似的赝品,只为贪些床.笫之欢。
江千山依言送上牛油白烛,退回柳涓身边时低声道:“看在一面之缘的份上,奴家定会把柳御史的尸首还给锦公公。”
漫天飞帐的宣明殿里,只剩下他和天琛帝两个人。
天琛帝手端烛台,身着玄色道袍,穿过重重叠叠的纱帐,口中低哼着某首小调。醉酒似的步伐依次踏过七星阵中的每颗夜明珠,最终停在柳涓身侧。
如两年前文英殿上一样,但这次撞进视野里的不再是金纹繁复的龙靴,而是一双赤.裸的双足。
天琛帝继承大统二十一岁继承大统,如今才不到四十的年纪,两鬓却已全白,整个人俱是气血两虚的枯槁之态,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瘆人。他俯身抬起柳涓的下颌,痴迷地打量,白烛凑得极近,几乎要灼伤柳涓的眉眼。
许久,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蓦然一笑:“你在怕朕?你居然怕朕?”
柳涓摸不透帝王心思,选了最稳妥的答法:“天子之威,微臣不得不怕。”
天琛帝问:“你认为一切都是朕的错吗?”
“……”话题跳得太快,柳涓勉强接道,“微臣愚钝,不知皇上何错之有。”
天琛帝捕捉到他脸上那丝迷茫的神色,突然感到十分陌生。他猛地后退,端起白烛在寝殿各个角落盘桓了几圈,喃喃念道:“他不是他,朕没错……对,朕没错!”
他赤足冲回柳涓面前,满怀希望地问:“告诉朕,你的父亲是谁?”
柳涓明显地顿了一下,缓声答:“微臣是柳家养子,生母曾在花街作沽酒娘子……臣也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
天琛帝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朗声大笑,将白烛盏掷到圆桌上:“小野种,过来陪朕喝酒。”
柳涓奉命跟上,却不敢落座。天琛帝也没有逼他,拆开一对翡翠双耳杯,斟满其中一杯放到对面的空座前,自己的杯子则交予柳涓,一杯饮罢又续。两人无言,寝殿角落的青铜滴漏缓流。
天琛帝醉意已深,看柳涓的眼神愈发不似看活人,倒像盯着一尊祭台上的灵位,适合配往事下酒。天光渐晓,柳涓端起饮空的翡翠壶,暗自松了一口气:静王的忌日,总算是过去了。
天琛帝搁下酒杯,再度哼起了那首小调。柳涓这回听清了他哼的是什么:“望月娘,想月娘,盼得月娘照眠床……”
柳涓不由一惊,这是泉城百姓里流传的童谣,幼时母亲常哼着哄他入睡。生在燕京城的天琛帝,为什么会知道这首歌?
天琛帝醉目朦胧,但仍捕捉到了他表情的变化:“你听过这首童谣?”
柳涓只好如实回答。天琛帝笑道:“泉城……静王的生母谢慧妃,正是泉城人。”
柳涓十指间的翡翠壶微颤。
他终究是从天琛帝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
天琛帝把玩着翡翠杯的耳扣,悠悠道:“上个月廿六,朕整夜睡不着,服了很多丹药,心口依然疼得跟针扎一样。不知为何,朕突然想起了你……”
“小野种,你应该很清楚,自己长得像他吧?”
柳涓忙道:“臣出身微贱,不敢辱没静王殿下!”
“满门诛灭的谋逆罪臣,何来辱没一说?”天琛帝的手掌压上了他的肩头,恍惚地摇头,“朕是天子,朕没错……”
苍白的面容上缓缓浮起惨烈的笑容:“皇兄,除了刚才那首,朕最近又新学了童谣,你应该会很喜欢。他们说——季无头,釜中泣。鸿留影,雪冤名。”
翡翠壶怦然滚落,碎成了满地碧绿的疮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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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少爷,融雪路滑,您悠着点……”
雪落整夜,皇城银装素裹之间,王羡渔的绯色大氅格外夺目。他身高腿长,两三下就跃过了前殿往后宫的白玉桥。太后永寿宫的掌事太监安英全踩着小碎步,奋力小跑才堪堪追上他。
王羡渔笑道:“难得起个大早,若去晚了,姑母又要骂我惫懒。”
他昨夜递了请安帖,今早入宫见太后,为的是打听刑部的空缺。
“太后娘娘怎么舍得骂您呢,”安英全本就瘦小,缩肩躬背地谄笑,快团成一只老虾米,“京城人人都知道,所有子侄辈里太后最疼的就是您。”
往永寿宫的路,经过宣明殿的正门。王羡渔听见喧闹声,停下脚步。天琛帝性情阴晴不定,江千山又待下严苛,宣明殿长年是除了冷宫外最安静的去处。
不少宫人也发现了新奇景象,躲在远处偷瞧热闹。
安英全好似瞧见了什么不洁之物,扭头道:“侄少爷,咱们快走吧。”
“那人是谁?”王羡渔指着殿门前一滩扭动的紫色,啧啧道,“敢扒皇上寝殿的门缝,头一回见到这么辣的。”
安英全为难道:“那位是石侍君。石侍君对皇上……算是一往情深吧。”
王羡渔听说过石无祸的大名,揣摩是后宫里新宠胜旧宠的老戏本,顿时失了兴趣,却听见石无祸嘤嘤道:“皇上,您都与那姓柳的狐狸精待了一晚上了,还不愿让臣妾服侍您么!”
王羡渔愕然。
姓柳的……小狐狸精?
他确实认识一个姓柳的,论姿色,也称得上一句狐狸精,千年道行的那种。
石无祸继续嚎:“臣妾都知道了,他还打碎了东西!听响动,是九千岁送您那套翡翠如意壶。柳涓这没心肝的贱人,容您喝了一夜的酒,也不怕伤了龙体。臣妾不依,不依!”
王羡渔面色一沉,靴尖即刻调转了方向。安英全惊道:“侄侄侄少爷,这后宫争宠的事儿,您可别掺和他们——”
“我不掺和他们,”王羡渔的桃花眸映着初升的天光,灿若星子,“我为自己去争宠。”
绯色大氅的下摆一振,他并排跪在石无祸身边,义正词严地高喊道:“臣王羡渔求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