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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贺新郎(下) ...

  •   柳涓质问道:“为何?”
      他警惕地盯着南宫逝,想从那双看似轻佻、实则深不可测的狐狸眼里,掘出些真情实意。

      “殿下又为何不肯信臣,却相信觊觎帝位的公主?”南宫逝倒是先委屈上了,道,“公主所说,也未必句句都是实话。”

      舞阳公主跺脚道:“你……你!”

      分明是南宫逝主动找上了她,猜中了她心里所有的想法。舞阳公主像被蛊惑了一般,既畏惧这个看穿人心的男人,又忍不住按他教授的方法,与柳涓相约会面。

      毕竟,这是她最后一次放手一搏的机会了。

      谁想到这男狐狸精,这么擅长挑拨离间!

      舞阳公主生怕柳涓反悔,揪住他的衣袖道:“皇兄,我决不嫁给方翊!我不喜欢他和王侍郎这样的。”

      王羡渔无故遭到殃及,不由问了一句:“公主究竟喜欢怎样的?”
      舞阳冷哼道:“我喜欢皇兄这样的!”

      王羡渔:“可惜了,下辈子吧。”
      他想了想,又道:“不对,下辈子也是我的。”

      柳涓嗅到一丝淡淡的醋意,赶紧止住两人幼稚的争执,抬眸对南宫逝道:“先生不必挑拨——身外之物,谈不上觊觎。”
      “请先生拿出诚意来,否则今日恐怕不能放先生走。”

      “殿下真是可爱,”南宫逝一笑,答道,“微臣亲自站在这里,不就是最大的诚意吗?”

      他指着王羡渔,解释道:“那夜在静王府所见,侍郎大人身手极好。殿下现在就可以让王侍郎将臣灭口,再给微臣安一个刺杀舞阳公主的罪名。”

      南宫逝眸色晦暗,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毕竟在公主与微臣之间,西凉王必定会选择公主。”

      柳涓隐隐被说动了。
      南宫逝这样的人,绝对不会一时冲动,就冒着性命攸关的风险来与他对质。
      算无遗策的人,行事必有充足的理由。

      南宫逝为了化解他最后一丝疑虑,苦笑道:“有些事情,殿下不必知道理由。”

      言毕,他从袖袋里取出一枚玉坠子,垂着锈红色的流苏,像是浸透后又干涸的血。
      柳涓愕然,坠子上似乎刻了一个“翊”字。

      南宫逝道:“别人不要的东西罢了,微臣顺手捡了回来。但它能帮殿下暂时控制住西凉军。”

      控制西凉军?
      南宫逝言之凿凿,有自信抽走方翊的底牌。
      对于柳涓而言,也到了放手一搏的时候。

      他笑道:“南宫先生,合作愉快。”

      “微臣最讨厌蠢货,”南宫逝将玉坠子捏在掌心,发出一声叹息,“我也喜欢殿下这样,有趣的人。”

      ===

      沉寂许久的皇城终于迎来了一桩喜事。六月十七日,西凉王方翊将迎娶舞阳公主李婳。

      方翊向文武百官都发了请帖,要求群臣除去孝服,盛装出席。国丧期间公然违法禁令,大办婚事,清流党众人对此敢怒不敢言。

      韩令昭本来打算托病不参加,想来堂堂西凉王也不会在乎一个从五品寺正的抗议,正好眼不见为净。

      然而,婚礼前一天的子夜,王羡渔翻进大理寺的后院,刚好与辗转反侧的韩令昭撞了个对眼。

      韩令昭对此人的凶残记忆犹新,“砰”地跌下床,背抵墙角道:“西凉王不许书坊印话本,《渔舟烟柳梦》没有第三卷了!”

      “韩寺正,我来不是为了催你写稿。”
      王羡渔笑了笑,递给他一朵白绢制成的臂花。

      韩令昭:“?”
      这种绢花他见过很多次,常在葬礼上佩戴。

      “人心不平必鸣。”王羡渔那向来无所谓的笑容里竟染了一丝悲怆,“韩寺正若有不平之处,明日带着它来。”

      不平之处?
      韩令昭想,那自然是有的。

      他虽然只是个太监的养子,但寒窗苦读十余载,不知不觉间,就信了圣贤书里说的治国平天下。

      好不容易考上了榜眼,又在朝堂的泥淖里摔打三年。大理寺后院的厢房时常漏雨,他挑一盏孤灯,写些风月话本补贴家用。

      人在世间里苟活得越久,越觉得自己只是万顷波澜中的一滴水,随便哪个小漩涡都足以将他吞没。
      少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好像也随波远去了。

      韩令昭想,王羡渔真是个疯子。
      谁不知道方翊是乱臣贼子,谁又能拿他如何?

      非让他在方翊的大喜之日戴一朵白绢花……光凭一朵绢花,就能够扭转乾坤?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韩令昭睁着眼熬到天亮,换上缝补过很多次的青色官袍,轻轻地把绢花藏进了袖袋。
      他烦透了随波逐流的滋味。
      不如出门去当一只蚍蜉。

      厢房的书桌上留了十二两一钱银子与一封信,那是韩令昭全部的家当。

      如果他没能回来,就再请绿腰姑娘喝一次酒吧。

      朱雀门外,韩令昭望着眼前黑压压排着队的人群。西凉兵要对到场每一位宾客进行搜身,韩令昭心底泛起一丝胆怯,几乎想扭头就跑。

      他们这种心怀不平的傻子,好像从来都没赢过。往远说,静王死了,顾雪鸿也死了;往近了说,刘涧松的遗骨,刚被他藏在了大理寺的后院。

      忽然,他瞥见了谢宓的白发。
      刘涧松去世后,谢宓一夜之间衰老,霜白染透每一根发丝,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韩令昭毫不怀疑,他身上一定也有一朵绢花。

      紧接着,他看到一袭绯袍迈出人群。
      王羡渔第一个上前接受搜身。

      韩令昭暗骂了一句:“疯子……”
      他不会带了什么刀枪剑戟,来当面刺杀方翊吧?

      但并没有,王羡渔顺利过关。
      绢花太软又太小,逃过了西凉兵的眼睛。

      韩令昭莫名地生出些底气。
      他环顾四周——这些默不作声的高官勋贵里,又有多少人悄悄带了一朵看似毫无用处的绢花呢?

      ===

      西凉王的婚礼办得极尽奢侈,在太极殿的九级玉阶之上,又加班加点搭了一座近一丈高的黄金台。

      迎亲队伍从广阳宫出发,婚舆载着舞阳公主在皇城中绕行一圈,经过太极广场上伫立的群臣,停在太极殿前。

      舞阳公主头戴东珠垂面,金丝百凤绣鞋轻巧地踩上红色绒毯。扶在方翊肩膀的手,正不停地发颤。

      方翊以为,这是新嫁娘的兴奋与羞怯。只有舞阳心里清楚,她的发髻上有一根董皇后亲手插上去的九凤绕珠赤金簪。
      簪头刻意磨尖,淬了柳涓交给她的毒。

      方翊对她毫不设防的日子,或许只有今天。
      簪子刺不进玄甲,但能刺穿柔软的缎面喜袍。

      舞阳紧张得冷汗涔涔,差点晕开额间胭脂点的花钿。
      她才十七岁,从未学过怎么杀人。

      她求救一般,隔着东珠垂面,望向高耸的黄金台。黄金台上,柳涓孤身挺立,玄色礼服盘踞着一条蛰伏的蛟龙。

      舞阳蓦地瞪大了双眼。
      他的左胸前,别了一朵白绢花。

      站得近的群臣看到了,方翊当然也看到了。
      柳涓却安然若素,冲他微笑道:“恭贺王爷新婚之喜。”

      对上这张脸,方翊大度地原谅了他的小把戏。
      世上心怀不平的人太多,总要有一点无可奈何的宣泄。

      他全然不顾舞阳还在身旁,对他道:“阿蛟,本该是你的。”
      “是呀,”柳涓轻叹,“可惜了。”

      司礼官扬起嗓子,高喊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柳涓代表皇室,受了这对新人的一拜。

      “夫妻对拜——”
      舞阳公主与方翊对面而立,微微倾身,垂面上的东珠相撞,发出琳琅的脆响。

      就在两人起身的前一瞬,她抬手按住发髻,使力一拔。

      她决不做他的妻。
      她必须赶在礼成之前,除掉命运强推给她的夫君。

      “砰——”
      东珠垂面摔落在地,舞阳公主青丝散乱,跌坐在红绒毯上,仰头露出一张不甘又愤恨的脸。

      司礼官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愣在原地。台下不明状况的群臣,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王羡渔却向谢宓递了一个眼神,暗示他静观其变。

      “你们李家人,确实很爱行刺。”
      方翊将赤金簪举到面前,打量着微微泛绿的尖头,转头对柳涓道,“若上回的瓷片上淬了毒,你也就不必再筹谋这一遭了。”

      柳涓道:“上次准备不周,让王爷失望了。”

      他惨烈地一笑,语气里满是疲惫:“这回准备得还算周全,为何还是没能要了你的命?”

      方翊瞥了舞阳公主一眼,哂道:“蠢女人,居然会信南宫逝的话。”
      他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身形高大的宫女强行将舞阳拖了起来:“收拾一下,与本王完礼。”

      舞阳公主用平生最恶毒的眼神,瞪向方翊。
      他知道她想杀他,但他还是要娶她。
      比直接杀了她更可怕!

      “夫妻、夫妻……”
      司礼官讷讷地望向柳涓,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继续吧。”柳涓叹息,又低声对方翊道,“舞阳皆受我的指使,王爷不必为难一个女子。若有任何怨气,我来受。”

      “哦?”方翊笑道,“那请殿下到时候莫要求饶。”

      司礼官还在反复念叨着“夫妻”,南宫逝迤迤然登上台,接替了他的位置。

      宫女们按着舞阳的肩膀,强迫她弯下腰。
      “夫妻对拜。礼成——”

      南宫逝命人将舞阳公主押到一边,欣赏她额间已经晕成一团的花钿,弯着眼道:“公主,兵不厌诈啊。”
      “以及,再提醒您一回,永远不要相信男人的话。”

      方翊把玩着赤金簪,走到柳涓面前,冷道:“若殿下愿随臣一同回府,臣晚上可以对公主温柔些。”

      柳涓点点头,过于耀眼的日光让他一阵晕眩。方翊不由抬手搀扶,握着赤金簪的另一只手离他只有半寸之遥。
      柳涓忽然勾唇一笑,撞了上去。

      簪尖刺破他的心口,鲜血迅速浸染白绢花,鲜亮的绯色在大婚之日反倒更加应景。

      方翊立刻掐住他的手腕,夺下簪子,质问道:“为什么!?”

      “世子爷,你真是从来都不懂我。”
      柳涓背靠黄金台的围栏,费劲地扯下绢花,塞进他的手里。刚流出来的血太烫,方翊感到掌心针扎似的刺痛。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①无论鹿死谁手,这鹿是注定要死的。坐不稳江山的皇帝,不过是鼎镬之中一头待烹的鹿罢了……”
      柳涓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头直视方翊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而我不愿做鹿。”

      方翊已经乱了心神,柳涓的身躯逐渐瘫软无力,骨与肉像水一样从他指间滑走。

      他的瞳孔开始散大,在迷蒙的记忆里抓住了一个片段,温柔地笑道:“兴兵燹?定太平?——你有没有怀疑过,我定的就是你呢?”

      这是他们少时误入玄微观,扫地的老道士给两人的卦辞。
      如今真的要应验了。

      柳涓单薄的脊背越过围栏,倏地向下坠去,坠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王羡渔急得双目通红,高喊道:“逆党方翊刺杀殿下!”
      “众目睽睽之下,证据确凿!”

      说着,他率先取出白绢花,别在了左臂。

      不对,不对……
      方翊遥望着台下一朵朵绽开的白绢花,意识到这是一个局中局——柳涓用自己的命,为他设下的局中局。
      要他背着逆党的罪名,当场身败名裂!

      但他还有一个办法。
      杀光现场所有指证他的人,尤其是那个王羡渔!

      方翊急切地想命令西凉兵清场,却震惊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苦涩的血腥气充斥了他的喉头,他猛然摊开紧握着血绢花的手掌,掌根处有一滴黑色的血珠。

      柳涓把绢花塞给他的那一刻,真的用针刺了他。
      针上有毒。

      而台下的西凉兵士们早已接到南宫逝的密令,西凉王为刺杀静王之子、夺取皇位设下了这场婚仪。无论黄金台上发生了什么,都不准轻举妄动。

      南宫逝向他们传令时,还带着一块刻了“翊”字的玉坠。围攻静王府那一夜,有人在方翊的手上见过它。
      它必定是西凉王赠予军师的信物。

      针扎般的痛感弥漫到全身,方翊四肢麻痹,直直地望后倒去。

      他也跌入了一个人的怀抱,南宫逝揽着方翊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轻笑道:“微臣有一事禀报王爷——其实,公主的赤金簪上无毒。而绢花别针上的毒,是臣送给小殿下的。”

      “南宫逝!?你……”

      南宫逝极其满意地玩赏着方翊错愕的神情,又补了一刀:“这种毒,臣随身带了解药。”
      “但臣决定不救您。”

      他挑起玉坠子,晃了晃铁锈色的流苏,目光中带了一股冷漠的悲悯:“毕竟,臣曾经给过王爷选择的机会了。”

      南宫逝丢开方翊渐冷的躯体,起身将染血的赤金簪插回舞阳公主的发髻,向台下宣告道:“公主大义灭亲,已将逆臣方翊就地正法!”

      谢宓揽袍跪地道:“公主高义。”
      其余群臣见状,齐齐跪地,高呼道:“臣愿追随公主!”
      “愿追随公主!”

      王羡渔却缄默了,他在旁人下跪迎接新主时,怀抱柳涓,反身冲出宫门。
      他口中说的是:“臣愿誓死追随殿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贺新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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