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五陵少（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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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初晴，午间暖融的日头晒化了礼部衙门阶前的积雪。门吏耿直斜跨在门槛上，高翘二郎腿，手握一捧瓜子偷闲，昏昏欲睡之时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唤他：“耿小吏，当值期间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耿直猛然惊醒，指间的瓜子壳散了一地。等看清了来者是谁，他反倒完全不怕了，撇嘴道：“是你呀王大人……”
王羡渔灿然一笑：“早啊。”
他天生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配上右眼角芝麻粒大小的泪痣，笑起来颇有些轻薄桃花逐水流的味道。绯袍如火，臂上却缠了朵白色的绢花，暗示有丧在身。
“我的爷，还早哪，这都快中午了！”耿直瞧见他臂上的白绢花，啧啧惊呼，“您还在给王尚书守孝呢，可真是京城第一大孝子。”
王羡渔出身沂州琅琊王氏，姑母是天琛帝的生母、当朝皇太后，伯父王显是禁军大统领，叔父王景是礼部尚书，两个月前病逝了。
王景膝下无子，由王羡渔这个侄儿代行子职。可大燕朝的国丧才二十八天，他却硬是窝在家里，守到了七七四十九天“断七”。
王羡渔似乎没听懂耿直话里的嘲弄，笑道：“我这两个月里哀思过度，能过来一趟就不错啦。”
耿直：“……恕小的眼拙。”
王羡渔说话间顾盼神飞，比他有精神多了，哪有半分哀思的模样。耿直猜想，所谓的居家守孝，估计也只是不想来衙门应卯的借口而已。
别人是小偷小摸地躲闲，王羡渔是正大光明地犯懒。
耿直语重心长地叹道：“王大人，两年了，您不能老是这样……”
耿直在礼部守了十几年的大门，没见过王羡渔这等暴殄天物的人，何况暴殄的还是他自己。
旁人都说王羡渔是天降文曲星，十九岁就在恩试中一举夺魁。天琛帝亲口赞他是“奇崛怪才”，从不开门收徒的太子太傅谢宓当场破例，收他为亲传弟子，与他同吃同住了一个月。
这等家世，这等才华，再配上一身好皮囊，惹多少士人酸红了眼睛。正是风光无两之时，王羡渔却急流勇退，拿了个五品礼部郎中的闲差，自此在朝中再无声响。
当时有文武官员猜测，这是太后教导侄子韬光养晦，静候一鸣惊人。对此，耿直只想回一个字：屁！
他眼睁睁地看着王羡渔在礼部衙门混了两年，隔三差五就谎报个头疼脑热，来的日子里公文能推则推，临窗品茶读话本，好不自在。礼部的大人们见这外戚权贵只是躲闲犯懒，毫无与他们争权的心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小吏与下人们则爱与王羡渔耍闹，因他生得养眼，脾气绝佳，出手又阔绰。若将全燕京城的纨绔子弟排个榜，王羡渔定是人缘最好的那一个。
据说曾有好事之徒跳到王羡渔面前，质问他无才无功，凭什么享受清闲富贵。王羡渔两手一摊，笑道：“大概是我运气好吧。”
一番懒人坦荡荡，将对方气到无话可说。
自此京城人人皆知，扒掉王羡渔天降文曲的皮，里头是条转世锦鲤，还是腌成了咸鱼的那种。
耿直对上王羡渔璀璨的桃花眼，不得不承认，咸鱼虽是咸鱼，但也是条讨人喜欢的咸鱼。他心怀一丝希望地问：“您今儿是上衙门处理公务来了？”
“若有公务等着我来处理，你们礼部怕是要亡了。”王羡渔答，“家中的话本看完了，我来衙门里翻翻有没有存货，待会儿再顺道去谢太傅吃个饭。”
“……那您请便。”耿直刚冒头的希望碎了个干净，眉宇间又添新愁。
劝王羡渔从良，他还不如嗑瓜子！
王羡渔别了耿直，踏进礼部为他专设的南厢房，在满架满桌的话本间折腾了许久，终于抽出一本未读过的《漱玉绮香录》。
门外忽然传来耿直的声音：“王大人，有个太监找您……”
王羡渔张口就是瞎话：“我忙着呢，不见。”
耿直声线微颤：“他说，他是锦公公的人。”
……锦万春？
王羡渔的瞳孔骤然缩紧，手中的《漱玉绮香录》坠地。不过片刻之后，他脸上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浅笑，弯腰捡起话本，前去开门：“我一个五品郎中，居然能见到九千岁的人，还不赶快有请。”
话音刚落，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摔倒在了他的靴边，立刻不住地磕头谢罪：“王大人！奴才脚下不稳，不慎冲撞了大人！”
“怕什么呢，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被你冲撞到？”王羡渔好声安慰，伸手要去扶他。
“奴才相貌丑恶，怕污了大人的眼。”小太监却手脚并用地后退了两步，眼神飘忽。王羡渔见他五官轮廓清秀，左脸上却有一大片从眼角延伸到下巴尖的紫色癫痕。
小太监也知道紫癜吓人，单手捂住脸，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奴才奉锦公公九千岁之命，来请王大人为新上任的御史写一封贺表。”
王羡渔一听要他干活，好脾气瞬间散去了大半：“为什么找我写，孔尚书不在吗，陈侍郎不在吗？还有白大人邱大人，这礼部没别的活人了？”
他甚至指了指耿直：“再不济，你找他也成。耿小吏在礼部耳濡目染多年，文采肯定比在下强一些。”
耿直不料王羡渔在锦万春的手下面前还敢闹荒唐，一时无语凝噎。
小太监头一回见识王羡渔，还以为他是文人清高，不肯与宦官同流合污，泫然欲泣：“大家都说王郎诗文天下绝，您是皇上亲封的恩试状元、奇崛怪才。这位新御史是锦公公看重的人，您若不答应，奴才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王羡渔头疼不已。他怕干活，但更怕有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尤其见不得美人落泪，只好随口应下，接过文书扔进了话本堆里。
小太监大喜，恭敬地弯腰笑道：“文书里有新御史大人的卷宗，还望您仔细品读，莫要让我家主子失望。”
王羡渔指尖一僵，叫住正欲离去的小太监，盯着那片古怪的紫癜：“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笑容不改，灰色的身影在衙门回廊的寒风中犹如一张即将被吹走的皮影，单薄得不真实：“回王大人的话，奴才名叫迎喜。”
耿直也察觉到了一点异样，压低了嗓音问道：“怎么了大人，这太监有问题？”
“瞧你这一惊一乍的样子，锦公公的人能有什么问题？”王羡渔哂道，“我是怕写完了贺表，九千岁嫌弃我文丑，翻脸不认账。我记住他的名字，到时候好讨赏钱去。”
耿直：“……大人高见。”
他怎么就总管不住自己的脑子，竟然盼着王羡渔不是个真傻子？
迎喜赶紧赔笑，又说了许多客套话才走了。王羡渔遣退耿直，在话本的掩护下打开了文书第一页，草草扫过几眼，记下了“柳涓”“泉城柳氏”“五品御史”等字眼。
柳涓……王羡渔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锦万春的干孙子，与他同闱的恩试探花郎，高中三甲却未能留京为官。京城的纨绔酒后吟风弄月，时常怜惜此人是成也美色，败也美色。因生得太美，有勾引皇上的嫌疑，才被太后的一道懿旨驱逐出京。
王羡渔未见过此人，也不知传说中倾动京城的美色是真是假。他现在能肯定唯有一件事：方才那叫“迎喜”的小太监很奇怪。
迎喜称呼锦万春为“锦公公”，但提及这位柳御史的卷宗时专门用了“自家主子”。这是在暗示他，“自家主子”不是锦万春，又或者卷宗有问题？
王羡渔心绪纷涌，当即将柳涓的卷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终于在倒数第二页和最后一页的夹角处发现了一张小字条。
待看清字条上的两行小楷，王羡渔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把字条收回原处，抄起文书和刚翻出的《漱玉绮香录》，行色匆匆地冲出礼部衙门。
嗑起了新一轮瓜子的耿直冲他的背影喊道：“我的爷，您不好好待在衙门写贺表，这又是去哪儿呢？”
王羡渔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我饿得慌，去谢太傅吃个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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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王羡渔嘛，大抵就是这么个锦绣草包了。”
童骥新得了锦万春的赏赐，一朝春风得意，趁岚十里不在，擅自与柳涓同坐一车，与他交流了王羡渔的各色奇闻，还特地叮嘱道：“小千岁当心，此人恶行累累，还是个京城知名的风流断袖。”
柳涓问：“断……断袖？”
“如今京城里的不少贵人好男风，但也没如他一般断得奇葩。”童骥答，“小人听说，这王羡渔偏爱系招文袋的书生。一旦看对了眼，就召人去府中坐上一夜，第二天给上五两银子，还美其名曰润笔费。”
柳涓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的招文袋，默然不语。
他与童骥刚从礼部的门吏处打听到消息，得知王羡渔去了谢太傅府上。太子太傅谢宓是两朝元老、士林领袖，近年来虽多抱病在家，朝中文臣第一人的地位依然无可撼动，锦万春对他都十分敬重。
若说燕京城尚有锦衣卫不敢随意进出之地，谢太傅府算是一处。
这王羡渔倒还是躲对了地方。
马车停在谢太傅府所在的东皞街街口，午后阴云慢起，街上车马渐稀。柳涓裹紧白色雪披，遥望那写了“谢府”两个篆字的门匾，对童骥说道：“你随我前去拜访太傅，只查那王羡渔，切莫惊扰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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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离了礼部衙门，王羡渔的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直到看见“谢府”两个字，他才像迷途之人遇上久违的亲人，长舒一口气。
王羡渔的靴尖踏上谢府门前的石阶，余光瞥见不远处一抹雪色轻移而来，转头一望，却如堕入冰窟，身周的万物皆失了色彩。
唯剩一张秾丽至极的脸。
王羡渔愣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问道：“冤家，怎么是你？”
柳涓：“……是你？”
他在街口就注意到这身绯色衣袍，它主人的面容冲撞入眼帘，逼得他往后退了两步。
童骥奇道：“呃……那个，莫非二位之前真的见过？“”
王羡渔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见过一面。”
但……是在床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五陵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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