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女尊）》篱下

9、白雪

　　秋围之后不久，大皇女刘芳由江南返朝。因其治理水患、赈灾抚民成绩显著，朝中以王家为首极力歌颂她的才德功勋，二皇女遇刺一事也就被冲淡，没有多少人再提起。

　　入冬的第一场雪于深夜纷纷扬扬落入人间，清晨即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行走其上，竟是没到了小腿肚处。
　　皇城是百官处理公务的地方，尹晖坐着马车早早去交了一些公文折子，出了皇城的西门，就到了近郊。
　　车外白茫茫一片，寒冽的风吹在脸上刺痛非常。车内温暖如春，铺了厚厚的羊毛垫子，小小的案几上放着火炉。
　　尹晖闭目养神，还有段时间才到家。
　　迷迷糊糊中感到马车的速度放慢了，驾车的侍卫尹黎喊道：“主子，前面好像有马车陷到深雪里了，可要去帮忙？”
　　“去吧。”

　　不一会儿，尹晖听到了尹黎轻而稳重的脚步声，还有一个人的声音，重却也显得不急不缓。
　　撩开车帘。
　　车前立着的是个男子，穿着白狐裘衣，披着银鼠斗篷，只有秀美酡红的脸露在外面，一身白似与天地融为一体。

　　“尹小姐，又见面了。”
　　“柳月公子？？”

　　车上多了个人也不显拥挤。柳月解下银鼠斗篷，尹晖看她手冻得通红，就把怀中暖炉递给他，他笑着点头接过，也不推辞。
　　“这么冷的天，公子一个人去哪？”
　　“我去找师傅修琴，修完回来结果马车坏了，就被困在路边了……本来柳儿可以陪我来的，只是他病了。”
　　尹晖刚才就在奇怪他怀里抱的是什么，原来是琴。
　　“呵，你想搭车，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吗？要是遇上歹徒怎么办？”
　　柳月似乎料到她会有此问，轻笑道：“我知这条道上走的一般都是官员，搭她们的马车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那公子就不担心自己的清誉？”话音未落尹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那张千年不变的笑脸终于僵了僵。
　　“小姐说得即是，柳月怕得很呢。”那人俏皮地向她眨眨眼，脸上洒脱的表情完全不像嘴上说得那般介意。尹晖不禁松口气。
　　“不知在下可有幸聆听公子一曲？”

　　尹黎专心赶马，当第一声琴音由马车内泻出时，只觉得精神一振。她不懂琴，却听着格外好听，让人感到娴静安适，不知车内人听来又是怎样的仙乐神曲。

　　曲是《良宵引》，曲小而气度安闲，意境清微淡远。弹奏的人吟、揉、绰、注，起、承、转、合，井井有条，浓淡合度，如清风入弦，绝去尘嚣。

　　多年以后，每至雪天，她总会想起这个弹琴的男子，飘然若仙不惹红尘。

　　琴声绝，听者良久回神。

　　尹晖看着他，她还记得“章台”的初次见面，那时他温柔顺从，而刚才自上马车他一直笑语嫣然，直到这一曲她才似触到一点真实的他。

　　“你有心事。”
　　柳月猛的抬头，有些惊愕地对上她的眼睛。
　　尹晖随手拨了两下弦，兀自道：
　　“虽然此曲意境安闲静美，但乐由心生，在下还是能听得公子琴中的郁怀。”
　　柳月垂下眼睛，静静地抚着琴身。
　　一时马车里陷入沉默。

　　直到“章台”楼前，尹晖当先下车，里面的人看看她，又看看她伸出的右手，释然一笑，就着那只手跳下马车。
　　“今日多谢尹小姐了。”
　　“哪里，在下求得公子一曲，已是大大得了便宜”

　　“章台”前几个小厮在扫雪，没有客人来往，这里只有夜晚才会车马盈门、人影如梭。
　　“既然小姐听得懂我的琴，我只问小姐一句……柳月即使再美貌多才，也不过是秦楼楚馆身份下贱之人？”
　　他的眼睛很美，声音幽幽的。

　　“人之贵贱何以评分？古时有一烟花男子，貌绝倌馆，才空士类，虽沦落红尘，却以红尘为净土，只因身自由，心干净，公子心性高洁，皎若云月，何以在乎世人眼光？”
　　她坦然迎视他的审视。

　　“心干净吗？……告辞”
　　柳月福了一礼，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顿住，背身轻轻说了一句，又向楼里走去。
　　那一句尹晖听清了。
　　他说：“知音难寻，下次弹曲，不会污了小姐视听。”

　　新年伊始，普天同庆。

　　戌时百官齐聚宫城的大明宫殿。

　　宫城有大明宫、太极宫和兴庆宫三大主要宫群。大明宫殿是皇帝处理朝政的地方，太极殿是皇上日常接见群臣的地方，兴庆宫则是皇上的后宫。

　　进入宫城一刻就感受到热闹的气氛。曲折的回廊上一盏盏华美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冰冷的建筑镀上一层或红或黄的色彩。丝竹之声或如泉水叮咚，或如凤鸣啾啾，喜庆欢快，不绝于耳。空气中似乎混合着梅花香和枣集美酒的酒香。
　　太监宫女往来穿梭，宫廷侍卫看守各处宫门大殿。
　　宝马雕车相继到达，官员们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皆拱手拜贺，寒暄一番。

　　尹相下得马车立即就被一群朝廷要员围住。
　　围住尹晖的自然是刘玉和孟卿言。

　　“唉，年年如此，无聊啊……”刘玉无论春夏秋冬一把折扇从不离手，玉冠束发换成了累丝嵌宝紫金冠。
　　卿言叹了三叹，表示深有同感。

　　三人百无聊赖地走着，最后越走越慢，越走越慢，一边走一边喊无聊。
　　到了一处松柏茂密的地方，刘玉突然停下来，贼兮兮地喊了声，“小圆子”，接着就有人从树后走出，是个身材很圆的宫女。
　　“人可给本殿下照看好了？”
　　“嘿嘿，放心吧三殿下，奴才办事您尽管放心！”这宫女一看就是油腔滑调，和刘玉主仆二人一个劲儿贼笑，看得另外两人莫名其妙。
　　“嗯，很好，下去吧……小雅儿，出来”
　　暗处果然又走出一人，穿着太监服。到了明处才看清长相，那叫一个妖艳魅惑，那叫一个风情万种，尹晖和孟卿言都认得，就是刘玉整日梦不离口的“雅儿”。

　　这雅儿乃是清白坊的头牌——凤雅。要说这“清白坊”却是最不清白的地方，是除了“章台”最大的倌馆，做得是真正的皮肉生意，从不搞才子佳人那一套，相信“床术才是正道”。所以真正想找乐子女人们的都喜欢去那里。

　　“嘿嘿，你们二人先去吧，离宴会开始还有段时间，我先陪陪雅儿。”边说边挑起凤雅的下巴，在他性感的红唇上香了一口。凤雅不依地瞪她一眼，那叫一个千娇百媚。
　　刘玉说完也不等二人同意，拥着凤雅径自去了。
　　尹晖瞧着她走两步探下头，再走两步探下脑，不禁好笑，原来想嫖的还得防着被人捉奸！
　　孟卿言又是三叹，“交友不慎哪！”

　　所谓百官的宴会，说白了就是先皇帝陛下总结发言，另书一道楹联：

　　国士耕耘千秋业 群芳吐艳万春红

　　然后官员们到后殿的花园里看戏听曲，此时皇帝陛下就不相陪了，连同她的女儿们去后宫陪皇夫皇子们享天伦之乐了。
　　官员们不想看戏听曲的，也可直接回去。尹相被一群人缠着脱不了身，尹晖想想回去面对没有家人的大宅也很无趣，就留了下来。而孟卿言早早回去陪她夫人和孩子了。

　　台上一曲唱罢，台下掌声雷动，一片喝彩叫好声。尹晖身旁的官员激动得不能成言，抓着她的袖子不断叫道：“尹大人，刚才、刚才，那、那老生演的真真是惟妙惟肖，那、那唱腔真真是……”
　　尹晖一直温文浅笑，她是个十分合格的听众，虽然对戏曲，一窍不通……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当听上三曲都是依依呀呀你侬我侬一个调调腔腔时，尹晖终于含笑离开席位，到院外的廊前透气。
　　十分凑巧地，她看到一个人，虽然交往不多，虽然夜色较浓，可有些人只需一眼你就能记住，再看到时凭一个背影你就能认出——连容祎，永朝所有男子的梦中情人。
　　然后，当你看到这个平时向来很有风度的三好女子鬼鬼祟祟，做着刘玉的经典动作，走几步左看看右看看、再快速行进几步，岂一个震撼了得！！
　　尹晖心中一动，举步跟上，隔了段距离，悠闲地漫步，只有前面的人往回看时，才不紧不慢地躲到廊柱后，或者侧身贴在宫墙上。

　　就这样一直跟到兴庆宫。

　　兴庆宫的草木明显比大明宫的多。尹晖转过弯，就看不到连容祎的身影了。
　　此地极为安静，听不到一点人声，大明宫的热闹喧哗好似变得格外遥远。
　　黑夜下的松柏影影绰绰，风一吹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她微微顿住脚步，凝神听了听，嘴角微勾，举步右拐，拨开了眼前的树枝。

　　前面的一切立刻呈现于眼前。

　　尹晖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