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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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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愣地看着林少峰,“方小姐,那就是......”
“我这个新换的中文机,号码除了我爸妈还有我们家那房客老头,就--只--给--了--她!”林少峰得意地说,“别忘了,明天请客!”
“哇......四哥,”这下小六没话说了,只好崇拜,“四哥尿---性---!”“尿”和“性”字都重重地用小六的玻璃上海普通话说出来。
老大顿时像被人当头踹了个窝心脚,“那叫尿-----性~!重点在‘尿’上!”
“尿---性---!”
“尿-----性~!”
“尿-----性~~~!”
“小六你故意的是吧?!”
事实证明,用上海口音糟蹋东北话,比用东北口音糟蹋上海话,更难听。
林少峰正要往外走,被老大一把拉住,“老四,干嘛呢?”
“回电啊。”
“且---慢!”老大一脸严肃,“老四,哥得给你提个醒,朱子家训,听说过吧?讲做人处事的。”
林少峰点点头。
“那好,我跟你说,我们老陈家,也有一个家训,里面讲到怎么处理男女关系,特别是,当女孩...主动接近你,男孩该怎么处理。”
“该......怎么处理?”
“太简单了,跟钓鱼似的,晾一晾,”老大点点头,肯定地说,“钓鱼得给鱼饵,是吧?可要想钓大鱼,钓牢,光鱼咬钩,还不够,要给时间,让鱼慢慢地,把那鱼钩上的鱼饵给吃得差不多,那钩给坐实了,那时候,才起钩!”
“宿舍里这么多人,就我没呼机,对吧?知道为啥吗?”老大鄙夷地看看林少峰的呼机,“我一直觉着,这种通讯方式,特有侮辱性,名字就侮辱性嘛,什么逼逼机,往裤腰上一挂就像狗脖子上挂了个呼叫器,逼逼逼一响,管他张三李四,你就得忙着跟没头苍蝇似地找地方回电话,要是女孩,回晚了对方还得跟你急,‘你怎么才回电啊’,‘我已经等了多久多久啊’‘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凭什么呀!对吧?”
“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想,这女人就是长不大的小孩,就是说,小孩,你还能给调教好了,女人,一辈子你也调教不好,可怕吧?所以老四啊,关于这点,我们陈子家训是这么说的,对待女孩,一开始就要...坚决明确态度,摆正你和她之间的地位,关键就是一个谁主导,让她明白,你和她之间,是你说了算,她,得凑着你,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比如说,‘方小姐’,告诉她,不想天天叫你‘林先生’的话,下次在你面前,不要自称什么‘小姐’,叫名字!比如,‘急事’,哦,她一说急事你就得巴巴地立刻去回电,凭什么呀?你就晾她一会儿,等会儿再去回电,让她明白,‘急事’不‘急事’的,不是她说了算,是你说了算!”
“大---哥啊---”小六皱起眉头,“我拜托-----”
“闭嘴!小六,你的张信哲呢?”老大威严地命令,“给开了!放那个,找个长的...‘宽容’,就‘宽容’,放两遍,放完了,老四去回电!”老大拍拍林少峰的肩膀,用刘德华的口气说,“听我的,没错!”
十五分钟后,林少峰在兄弟们的目送下一瘸一拐地踱在走廊上,等宿舍门一关,立刻扶着墙一路往楼外的共用电话亭跑去。
宿舍里兄弟们笑成一团,老二捶老大一拳,“张信哲那歌还真他妈够长,抹布似的,够把我们宿舍的窗都擦干净了,一遍一遍又一遍,老四一个劲说‘完了完了’你说‘还一段儿呢’,你注意到他那表情没,在我们面前,又要端着,心里又慌,想看表又不好意思,笑死了!”
“你们这些人,等会四哥挨嫂子骂,回来又该生气了!”小六翻一个白眼。
“这就是效果,就得骂!男女之间,越骂越亲,越骂越熟,不骂才生分!”老大说,说完了擦擦眼睛,“这两天哥估出来一真理,想听啵?”
兄弟们立刻恭听。老大清清嗓子,立刻换上春晚本山叔的口气,“我估着,感情这事儿啊,谁先动心,谁先死!这最惨不忍睹的呢,奏是那,临死前的-----挣扎!”
“大哥,你说的那个,你们家的陈子家训,哪天拿来给我们看看吧。”小六忍不住问。
“别急,还在创作中,陈子家训,作者陈强,将来......拿来教育我儿子,我儿子教育我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小六啊,”老大舒舒服服往自己铺位的被子上一靠,“我说你吧,怎么这么缺心眼儿呢?你这么缺心眼儿,以后回上海,打算怎么混呀?”老大的口气里骤然充满悲天悯人。
“我...怎么啦?”小六被他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自个儿还不知道,是吧?”老大摇摇头,坐起身来,“你看,我对你这个人,了解不算太深,可也不算太浅,有那么几点,我说出来,你说,对不对?”
“万,你这人,有点儿馋,这符合你们上海人的特性。比如,馋那研究生食堂里的糖醋黄鱼,那鱼个儿呢看着也不大,得卖五块钱一份儿,你还爱再花一块钱给另加点儿松子,算是盗版的松鼠鱼,是吧?”
小六想想,点点头。
“吐,你这人,有点儿小气,这也符合你们上海人的特性。想吃糖醋鱼,还特别怕自个儿花钱,就变着法儿喜欢跟人打赌给人支招啥的,希望人家当冤大头请你白吃,是吧?”
小六不好意思,但也真无法否定。
“死瑞......”
小六不乐意了,“大哥你到底想说我什么?”
“听我说!死瑞吧,你这人,据我观察,挺精明,但到底不算高明,这一点,好像也符合你们上海人的特性......”
“我怎么不高明了?”小六不服。
老大嘿嘿一笑,“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个糖醋鱼啊,你是喜欢吃一顿,还是喜欢吃...很多顿?”
小六有些腼腆,“当然是...后者。”
“好!”老大一拍大腿,“那我看你刚才给你四哥支招,那是...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句句推心置腹,什么‘要开门见山,婉转而诚实地展示自己的优点’,太到点子了,你当我不懂啊?哦,这个...追女孩儿,要想成功,不管成色如何,都得豁出脸皮去,跟地摊上那卖西瓜似地把自个儿狠夸一顿什么包甜包熟包没子不甜不给钱啥的?你四哥要老老实实照着干,凭他那小白脸,我觉着,成功指日可待,问题是,”老大一抹嘴角的唾沫星子,“咱们学啥的?”
“法律啊。”
“以后你打算干啥?”
“律师。”
“那好啦,干律师的,咋赚钱?收人客户的咨询费业务费,是吧?这件事上,假定,你嫂子是案例,你四哥是客户,你是律师,哦,你一上来就掏心窝子,啥都告诉他,三下两下,好,他把事儿给办成了,不,你们上海话咋说的,把你嫂子给摆平了,一,他会觉得摆平得容易,不会太重视你,二,摆平了,他一次付你一笔律师费,比如请你吃一顿糖醋鱼,结了!对吧?”
“所以,给客户办事,不能一下办成了,得...历经艰难险阻,让对方觉得特不容易,把你给供成爷爷,才会心甘情愿地掏律师费。对你四哥也一样啊,为了能吃十顿,二十顿,甚至三十顿糖醋鱼,我们...当然得给你四哥支招,兄弟嘛,我们不帮他,谁帮?但是,得---真真假假,让他进两步退一步,隔三差五把你嫂子给惹毛一回,就跟那乌龟似的,慢慢地,慢慢地,往前爬,最后爬到终点,他还会特感激咱!这就是-----大哥的策略!所以小六,以后你看着点,别乱说话,长个心眼!”
沉默片刻,小六叫起来,“大哥-----英明啊!”
老大又嘿嘿一笑,“不是我损,刚才老四那句话招我了,说他自个儿多好多帅,然后说‘就你们,哪一个配当我兄弟?’那是随口说的吧,随口说的,才是他真情流露!我靠,敢情咱把那小子侍候了这么久他还觉得跟我们住一块是屈就着呢,呸!哦,我们管他‘林少’‘林少’地叫着玩,还真他妈当自个儿是衙内了?不给点color看看行吗?你们说对不?”
“大哥英明!”这一次,兄弟们集体高呼。
那一天,老大教会了小六,该怎么当律师。老实憨厚这件事儿,和长相没毛关系,和地域也没毛关系。
老大教会了小六怎么当律师,后来自己却去当检察官了。十几年后,两人同在上海,一年几次,陈检会接到陆律的电话,盛情邀请他吃饭,“回顾一下美好的青春岁月”,多半是吃鱼,找的多半是陆律因公光顾过而没吃尽性的,精致而价廉物美而陆律舍不得自个儿花钱去吃的地方。
有人说国人一大恶习是吃饭后抢着买单,这种情形在陆律和陈检之间从未发生过。陆律总是很有风度地要来账单,然后更有风度地递给陈检,“大哥,请!”有时还温馨提醒,“这里要付小费的,要不要我...帮你算?”
时间长了陈检难免有点那个,尤其在陆律第二次换车之后,“怎么着?现在...干律所的,流行...开着宝马蹭饭吃?”
陆律慷慨回答,“这不叫蹭饭,大哥不要侮辱我的人格!这是从前大学累积四年,前前后后,大哥对我各类歧视以及恶化我生存环境的赔偿,初步计算,我可以再吃至少五年!请大哥放心,我是专业人士,对于计算赔偿很在行,等赔偿数额差不多了,我会自动建议AA制,甚至请客的!”
有一会陈检决定死硬到底,陆律微微一笑,“刚才大哥出来的时候,应该...跟大嫂打过招呼吧?”
“说了。”
“太好了,好男人不会让心爱的女人担一点点心,”陆律说着拿起手机,啪啪写了一条短信,递给陈检,“我给大嫂的,大哥看看,要发吗?”
手机上赫然写着,“大嫂,我正和大哥吃饭,刚才那个开车送他来的漂亮女人一定是你吧?进来一块儿吃吧!”
老大无奈地付了帐,回家往“陈子家训”里加一条,“好好做人,要厚道,以后变成陆维叔叔那样,爸爸削你。”
多年后,老大恍然明白,出来混就得还,小六的心眼儿从来都跟蜂窝煤似的,大学那几年无非是公子落难,在Q大被他一脚踩平,看不出来了而已。
就在林少峰在宿舍里被兄弟们逼着听“宽容”的时候,方越洋也在“红灯区”的寒风里无奈地听同一首歌。
就在林少峰在宿舍里被兄弟们逼着听“宽容”的时候,方越洋也在“红灯区”的寒风里无奈地听同一首歌。
“凌晨两点半 你不在我身旁 讨厌自己为何还要这样的牵挂 爱着你的我无法隐瞒自己对你的想法......” 张信哲的歌声在风里缠绵悱恻,但听在方越洋耳朵里,只是觉得烦人。
“对不起,我在等回电。”
“对不起,我在等回电。”
“对不起,我在等回电。”
这个时间霸占公用电话的人是会招白眼的,一个女孩白她一眼,很不客气地问,“你还要等多久啊?”
“这要看对方什么时候回电啊,我怎么知道。”洋洋同样不客气地回答,心里更烦了,看看手表,已经过去十分钟,她在考虑是否要再呼一遍。
“对方回电时间长的就不该用公用电话啊!”女孩理直气壮又白她一眼。
“我传呼的时候又不知道回电时间会很长。”
女孩看看她,突然眼光和口气都不那么锐利了,“是男生吧?”
洋洋刚想拿起电话再呼一遍,被这么一问,迟疑一下,“是。”
“我就知道,”女孩摇摇头,声调里带点幸灾乐祸,叹口气,“告诉你吧,男生回电的时间长短直接和他对你的感情深浅成反比,喜欢你的,不到一分钟绝对回电!老不回的,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啊,还这么吹着风傻等干嘛?你吹成人干他都不会理你,我也刚和男朋友分手,心酸痛苦一大堆,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洋洋火冒地放下电话,“我和他什么感情都没有,就是找他有事!”
“哦,OK,”女孩耸耸眉毛,摊开双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那你接着等吧!”回头嘻嘻一笑,“那我去买咖啡喝,希望回来不要再看见你哦!”
洋洋皱起眉头,恼怒地踢开一颗脚边的石子。
“同学,请问你是......方越洋吗?”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有点怯怯的,随着洋洋转身,立时变得充满信心,“没错,你就是方越洋,真的是方越洋唉,你看,她就是方越洋唉!”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拉着身边男孩的手臂,“我就说她是!”
“你干嘛呀,是,也不用这么激动吧!”男孩看看女朋友,又略有些歉意地看着洋洋。
“我当然激动了!唉,方越洋你知道吗,几个月前,你和林少峰在食堂里吵架,他当众说有多喜欢你,对你有多好,我就在旁边唉,当时都感动得哭了,就觉得你们一定要在一起!现在看到你们又好了,还出情侣装了,我真的由衷替你们高兴!”
“这位同学,我不是方越洋!”洋洋架不住了。
“你怎么会不是......你肯定是啊!”那位不依不饶。
“我说不是就不是!”
“我不会看错......”小女生还挺认真。
“人家都说不是了...我们走吧。”她男朋友拉拉她。
小女生不服气,“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梁晓曦。”洋洋硬着头皮回答。
“梁......”小女生愣了一会儿,终于失落地“哦”了一声,说句“对不起哦”,拉着男朋友走了,边走边嘀咕,“她就是很像方越洋嘛,我亲眼见过的!”
洋洋用力呼出一口气,把围巾拉起,裹住下半边脸,又拿起电话,不料有人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
那是一个团团脸的胖姑娘,长得慈眉善目,圆圆的眼镜后面一双眯得弯弯的眼睛,天生一个喜兴的标准小媳妇模样。
胖姑娘微凑过来,轻轻地说,“你刚才说你不是方越洋,可我知道,你就是方越洋,”说着又笑了,眼睛更眯,“因为我们宿舍有个同学是政法学院的,有阵子天天把林少峰挂在嘴上,我们就专门去外语系偷看过你上课......”然后放低声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室友非说你怎么怎么难看,还逼着我们寝室其他人也这么说,可我从来没说过,因为我心里一直觉得你很漂亮,我室友那是她自己心里对林少峰有点那个,我觉得那样不好,是吧?”胖姑娘说得慢条斯理而无比真诚,然后毫无征兆地哗啦一声拉开羽绒服的拉链,露出“亲爱的,好好睡,我背你到终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太胖,只好买了件男式的,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很快的,不让别人看见,我也不跟别人说!”
这小姑奶奶的殷切实在让人难以抗拒,洋洋终于投降,接过圆珠笔,环顾一下四周,飞快地在她的衣服上签了个名字。
“太好了!”胖姑娘很激动,“我永远支持你们!”
洋洋哭笑不得。
这一番折腾后,等林少峰终于拨响电话号码,用一路上排练过来的声调“喂,,我是林少峰,哪位找我”一声后,可以想象,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不会太悦耳。
“林少峰你怎么这么久才回电?!”林少峰立刻皱眉,把话筒挪远一点,心想大哥说得真对,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他吸口气,舔舔嘴唇,对着话筒,继续用排练过的声调不紧不慢地说,“你是-----哪位?”
“我是方越洋!”对方停顿片刻,“刚才我不是给寻呼台留了姓名吗?你没看见吗?”口气像刚起锅的麻辣鸡丁。
“看见了,不过寻呼机上显示的是‘方小姐’,”林少峰被那质问的口气刺了一下,懒洋洋地回答,“我一时没想不起来是谁,正好呢又有点事,就耽搁了。对不起啊。最近我很忙,就要考大学四级了,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话到这里,他冷不丁想起小六和小六的逆耳忠言“把你的家庭条件婉转而诚实地告诉她”,咽口唾沫,接着说,“......我跟你说过吧,我家在本市,就是
...机场那边...房子也不大,就一百五十平米吧,我爸妈叫我回家打扫卫生,我都没时间...对了,我家还有只猫,我家有个阁楼,猫就住阁楼上,那猫窝也很久没打扫了......我们家人都很有爱心,特别是我妈,专门叫我去领养了只猫来,今年也三岁了...我妈这人特别有爱心,喜欢小动物......”这么说着,他想起朱教授由于看不惯林教授那些青春亮丽的女学生而把家里的公猫捉了去活活阉掉的事,随后在心里判定,这是父母和加菲之间的隐私,没必要向她透露,“哦,我们家还有一套房子,在学校附近,租给别人了,我还得负责维修,最近也一直没空......”
事实上,能够跻身校领导们壮怀激烈立志要“在下半个世纪中,赶超P大T大,把F大N大和中K大坐在屁股蛋子底下再撒泡尿”的堂堂Q大,谁都不傻,谁心里都明白,某件事就跟那卖瓜似的,需要把自己死夸一顿。
洋洋把话筒挪远一点,瞪着上面的小孔,皱起眉头,心想,神经病我问你干嘛不回电,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林少峰,你想不起来我是谁?我们...前不久才吵过架吧!”
“啊,哦,当然,现在是想起来了,可能是......吵得还不够吧,印象不深,怎么,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吗?”林少峰微微一笑,不等对方回答,“找我有什么事?”
方越洋掩住话筒长呼一口气,然后拿开手,“我问你,林少峰,你把我那幅漫画怎么样了?”
“哪幅漫画?”
“就是...那次,我画在你手臂石膏上的漫画。你到底把它怎么了?”
“哦,那个啊,我后来手好了,拆石膏的时候,把它给卖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对了,一直想跟你说呢,你那个乌龟,虽然画的水平不高,但抛砖引玉,激发了我的灵感,经过一番再创作,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了一幅真正的漫画作品,谢谢你啊。”
林少峰自己都感到奇怪,为什么,每一次,心里明明想着下次和方越洋说话,态度要好一点,可是真和她说起话来,每一句出口,偏偏都是反的,仿佛怎么能气她,话就一定会怎么说。
陆小六每次和女朋友打电话,从神情到口气,都一副心甘情愿被对方口香糖似地踩在脚下都甘之如饴的德性。林少峰素来对这副德兴嗤之以鼻,此刻,不知为何,内心里有个角落,却隐隐羡慕起来。
能摆出那副德性,其实是因为明确知道对方不会真的把自己口香糖似地踩在脚下。
而在方越洋面前,他一点底都没有,担心只要稍一服软,立刻会真的被她口香糖似地踩在脚下,抬起鞋底还会满脸鄙夷地呸一口“恶心”。
她来找我原来是为了这个...哼,不能服软,坚决不能服软,不能给她一丁一点,一丝一毫,服软的感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即使现在实际上整天刮的都是北风。
于是-----
“对了,就是卖给你同宿舍的那个......黄容,她家不是开服装厂的吗?她没跟你说吗?我想想哦......是那一次,我给你送早点,你说不肯见我,我让她给你带,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幅漫画,要买下来给她爸厂里做情侣装用......”
“林少峰,谁允许你把它卖了?!”
“方越洋,谁允许你说起话来,每一句都是问句?!你不觉得这么说话很难听吗?”林少峰还击。
“你不是学法律的吗?知识产权法应该学过吧?那副漫画的知识产权是我的!”
“没错,我是学法律的,没错,知识产权法我也略知一二,所以,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要跟我纠缠什么知识产权,只会浪费你自己的时间!”
“林少峰,”洋洋尽量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一点,“我问你,那幅漫画上的乌龟,是我画的,你应该承认吧?”
“我承认。”
“那么,你把那幅漫画卖掉的时候,为什么不...至少和我商量一下呢?”她的口气又辣起来,“那是对我的基本尊重吧!”
“没那个必要!”
“为什么?!”
“因为,方越洋,我来问你,你,为什么要在我手臂的石膏上画那只乌龟?如果我没记错,那天,我们吵了一架,为什么吵...好像主要是因为...你的无理取闹吧,总之我们吵了一架,后来你替我当保镖,送我到男生宿舍门口,对吧?为那个我挺感谢你的,所以不计前嫌,盛情邀请你在我手臂的石膏上签名留念,那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友谊的象征,等于一根橄榄枝吧,可你非但没有以同样的善良来回报我,反而画了一只乌龟,无情地折断了我递给你的橄榄枝。请回答,你那只乌龟,是什么含义?”
“是......”洋洋一时语塞了,“我就是......开个玩笑!”
“玩笑也有能开和不能开的,你把一个男生,特别是我这样外型条件的男生,比喻成一只乌龟,无论如何,是有欠风度的,当然,我这人心胸宽广,这个我们就不讨论了,我们退一步说吧,”林少峰不由分说,接着讲,“我再问你,你画那只乌龟,看似偶然事件,其实是个必然事件,是当时的我,或者说,当时的我的某些仪态,气质或者表现,让你产生了画那只乌龟的念头,这么说,你同意吗?或者说,你画那只乌龟,或者说那只四足爬行纲龟鳖目动物,主要目的在于让我看了生气,引发我的自卑感,最好自卑到找个洞钻进去冬眠人然后别出来,再也别让你看见,这么说,不算太夸张吧?”
“我不是为了让你生气!”一个迷你炸弹在洋洋头顶炸开。
她几乎开始生自己的气了。每一次,每一次,明明知道林少峰这个人就是个不要脸的流氓,为什么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接着不要脸耍流氓的机会呢?
“那你是为什么?”林少峰咄咄逼人,“难道是---为了让我高兴吗?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请问你,属于哪个门类?”
“我就是为了让你高兴!”洋洋豁出去了,“是啊,林少峰,在我眼里,乌龟是一种很可爱,特别可爱的动物,而你,就像......就像,乌龟那么可爱,那么...那么特别可爱,行了吧?!”她恶狠狠地大声加上一句,“我出于什么目的?告诉你,我画那只乌龟,是为了表达对你的......好感!行了吧!!!”她心里骂,林少峰你这个不要脸的臭流氓,臭流氓,臭流氓!
话筒里的声音突然响了几度,林少峰不由把它挪远一点,摇摇头,心想,方越洋啊方越洋,你真以为斗嘴皮子,你会是我的对手吗?做梦!
沉默片刻,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口哨,随后,声音自若,“女孩子,不要这么......直接嘛,暗示一下...就可以了,说得我脸都红了,”他居然还笑了笑,声调里带点得意,“那好,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可以当面叫你洋洋了吗?”
臭流氓!
“叫吧,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方越洋的口气里充满讽刺。
“好,洋洋,那根据你刚才说的,你,画那个乌龟,是为了让我高兴,首先我对此很感谢,然而,我必须诚实地指出,你画的那个乌龟,虽然是这幅漫画的开端,画得也很认真,但它对于这幅漫画的核心价值,起到的作用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甚至能说,可以忽略。”
“黄容一看见那幅漫画就立刻提出要买下来给她父亲的企业做情侣装用,请问,那幅漫画的核心价值在哪里?不在于那个乌龟,甚至不在于那个兔子,而在于巧妙地,对传统‘龟兔赛跑’理念的修改,把本质上很教条的‘龟兔赛跑’赋予了全新的浪漫色彩,否则的话,仅仅一只漫画乌龟或者兔子,再可爱,其价值也是极其有限的,”他停顿了一下,“而这个关键的修正,是谁做的呢?”再停顿一下,“是我,对吧?从这个角度来说,从知识产权的角度看,特别是出于‘发明’的角度,你对于这幅漫画核心价值的贡献,算到百分之十,已经很高了。少数服从多数,作为多数,我卖出这幅漫画的核心价值,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有人在后面排排他的肩膀,他半转过身,“等一会儿!”
林少峰自己觉得头头是道,感觉极其良好。
背后是政法学院话剧社的社长,已经大四,脸上青春痘星罗棋布,梳着个三七开五四青年小分头,溜光水滑,手里也拿着个呼机,表情有些不耐,指指手表,打着标准话剧腔,字正腔圆,“林少,你已经占用电话十分钟零二秒了,请自重!”政法学院男生宿舍楼门前的IC卡电话只有两个,男生间的潜规则是,一般情况,占用电话不得超过十分钟,和女朋友通话者,可延长达十五分钟,违者,可以武力驱逐。
“我跟我女朋友打电话呢,”林少峰立刻说,“十五分钟,十五分钟!”
“林少峰,谁是你女朋友?!”洋洋在电话那头听见,愤怒地脱口而出。
林少峰对话剧社社长笑笑,“不好意思啊,就刚才,她还说我很可爱,特别可爱,说对我有好感,一会儿功夫,又不肯承认了.......女生嘛。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就算捞到了,也得扎你一手血,”又眨眨眼,笑笑,“对了,社长,可别忘了,当初多亏我和她造成的舆论,我们社那革命话剧才卖了那么多票,否则什么‘林海雪原’,你还以为谁真要看啊?喝水不忘掘井人,网开一面,网开一面,二十分钟,好吧?”
话剧社社长无奈地退后一步,瞪一眼。
于是林少峰接着说。
“喂,洋洋,让你久等了,呐,我们这儿公用电话紧张,我的卡时间也不多了,我就长话短说了啊,知识产权,我给你短平快地扫扫盲,你当初在我的石膏上画个乌龟,从知识产权的角度说,无论如何都是失策的;如果你想拥有那只乌龟的知识产权而没有争议,就该把它画在你自己的胳膊上,而不是画在别人的胳膊上,否则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国古代就有个著名的例子,唐诗‘黄鹤楼’你肯定知道吧?‘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题在黄鹤楼上的,流芳千古,黄鹤楼因此出名了,可想而知,很多人慕名而去,到那儿,买个门票,爬楼上去,看什么汉阳树啊鹦鹉洲,再吃顿饭,得花不少银子吧,其中一大半就是冲着崔颢的诗去的。从现代知识产权的角度来看,崔颢和黄鹤楼之间,就非常容易产生知识产权的纠纷,就是‘黄鹤楼’这首诗,由崔颢题在黄鹤楼上,究竟属于谁?由之衍生的利益,又该属于谁?你仔细想想,这案例,和你画那个乌龟,不是差不多吗?”
“所以洋洋,我建议你,下次再觉得我可爱,再想画什么,回去画在你自己本子上,那样最保险。”
洋洋只觉得自己的耐心像一根橡皮筋,被拉啊拉啊一直地拉,终于即将到了断裂的尽头。
“林少峰,我拜托你,过来一次好不好?”她冷冷地问,声音很严肃,“我现在在‘华欣’超市门口。”
林少峰被她这么一问,愣了一下。
“干什么?”
“这家超市现在在卖印着那幅漫画的运动情侣装,五十块钱一件,很多人都在说那是我和你设计的!”她气又上来,眼睛都发热了,“刚才竟然还有人要我签名!”
“那......不是挺好的吗?”林少峰忍不住微笑起来,“怎么了?”
“你赶快过来一次!”
“你到底要我过去干什么?”
“过来和我一起跟老板澄清,至少叫他们不要再说是我们两个设计的!我刚才跟老板说,他一定说是林少峰卖的所以要你亲自来才行。”
“这......本质上不就是我们两个设计的吗?不就刚才,你还跟我争知识产权吗?你......忘了吗?”他嘴角的笑更深了。
“那就算是你的好了!”洋洋恼怒不已,用力咬着嘴唇,“全都算是你的,你过来,我们澄清一下,然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再也不要听见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一起被人提起!”
最后一句话让林少峰脸上的笑意没了,“为什么啊?”
“你应该知道,因为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因为我看见你就烦!因为我听见‘林少峰’这三个字就恶心!”洋洋终于忍不住了,用手捂着话筒,用力地说。
林少峰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脱口而出,“方越洋,明明是你自己无理取闹,老说我干嘛?怎么了,是不是又想跟我来什么‘公开分手’,来证明你自己的清白啊?你有什么了不起啊?!”
好啊,林少峰你个王八蛋竟然还记仇!
“林少峰我告诉你,我是说过‘公开分手’,”洋洋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但现在我正式收回,我们之间,不会分手,永远不会,因为,我们,你和我,永远,永远,永远,不会----- 恋爱!再见!!!”
随着“再见”二字,她“砰”地一声挂上了电话。
“喂,喂,喂喂,”林少峰拍着话筒,“唉,你怎么挂了?明明是你找我的!”
说完,他抽出电话卡再插进去,照原来的号码打回去,电话响过好几下,一个中年女人来接,拖腔拖调地说“走了,已经走了”。
“阿姨麻烦你帮我叫她回来!”
“我这里是超市的公用电话,不负责叫人!”对方没好气地挂上了。
林少峰重重地呼出口气,再拿出电话卡,往口袋里一放,转过身,正好撞上话剧社学长。
学长对着他温和地微笑,“林少,要邦迪吗?”这回,没打话剧腔。
“邦迪?”
“女人心,海底针,这是---扎着了?”学长笑着笑着幸灾乐祸起来,“我看你,卡也快打完了,电话也让人挂了,瞧着...挺受伤啊。”
“谁受伤了?”林少峰有点尴尬,立刻驳回,“她自己......莫名其妙嘛,老是找茬吵架,一会儿又说什么永远不跟我分手,我说,你不想跟我分手,可以啊,我也没说一定要跟你分手,对吧?那你就......学着通情达理一点,不行吗?”他摇摇头,“还那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学长也忍不住了,“林少你算了吧,连我都听见了,她说的明明是,不跟你分手,是因为永远不想跟你谈恋爱,”拍拍他的肩膀,“刚才你那是跟她...辩论呢?这一场,算辩赢了?这就是我们政法学院男生的通病,特喜欢,把自个儿当正方,把女孩子当反方,屁大的事都来辩一场。无聊!告诉你,我大学三年半,恋爱三次半,吹了三次,这次正在努力让它别吹,跟你比,得算成熟多了,没有经验只有教训,第一条,听好了,女孩,人就根本不是辩手,因为,人家是-----裁判!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没错,是难养,可现实是,再难养也得养啊,你要不养,或者不好好养,别人就去养了!到时候,你小子,受得了吗?!现在快滚,我也得给我女朋友回电话!”
林少峰被成熟男人一顿K得灰头土脸。
范明站在外语系男生宿舍门外,可谓心力交瘁。他手里拿着几个套在一起的饭盆,其中的一个是梁晓曦的,被她狠狠砸在饭堂的桌面上,磕坏了一大块。
“国泰,这个好,真的好!”门里传来孙凯的声音,“清新爽洁不紧绷,唉,太好了,舒服啊,真舒服!”
“不紧绷?”李国泰的声音,听着有点怪,“真的不紧绷吗?”
“是啊,不紧绷,就是凉凉的。”
“那就不行!”国泰像是有些沮丧,“还那个什么海底泥的最贵了,这个面膜啊,就是要有紧绷感,最好紧绷得连说话也不行,那效果才会好!”
“国泰,这是...何物?”张彦的声音。
“鼻贴啊,就是女生特喜欢用的那种,我试了试,往鼻子上一帖,还真他妈的灵,拔出好多黑头,还有白头!唉,小诸葛,你注意,往脸上涂面膜的时候,一定要跳开眉毛,否则能把你眉毛给拔下来!”
“什么叫黑头,白头又是什么?”
“都差不多,黑头就是黑的,白头就是白的!”国泰十分权威的口气。
范明终于忍不住了,心想梁晓曦说的还真没错,一群sissy啊!他一脚把门踹开,“你们干嘛呢?!”
眼前的景象让他更加震惊,孙凯,张彦,李国泰,居然并派站在穿衣镜前,都穿着毛衣,每人的胸前鼓鼓囊囊地塞着两个大圆球,脸上抹着或白或黑的面膜,看着像是唱京剧的。桌上摆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皮肤护理品。
范明手里的饭盆都几乎掉到了地上,“你们,你们......到底...干嘛呢?!!”他指着他们胸前的突起,“这是...什么呀?!”
三个人愣了一下,几乎同时笑起来,国泰一闪身,从胸前掏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我一亲戚来看我,带来的大棚香瓜。”
“香瓜...你们...那样,干嘛呢?”
“老孙学期初不是说过吗,作为男生,要有绅士风度,说话做事要懂得体会女生的感受,我们...这不就是...体会一下女生的感受吗?”国泰反应过来,“对了,范明さん,你也来体会一下!”他指着桌上的面膜,“我不得隔三差五拿蛋清黄瓜贴脸治青春痘吗?上次随访,医生说其实我可以试着用用女用的控油面膜,我一听有理啊,女生也长痘痘啊,肯定也有皮肤很油的吧,不都是人吗,不都是脸吗,为什么不能用她们的呢?就去买来了,可真是-----好用啊!来来来,好东西大家分享!我这包面膜用了一半,还剩一点,正好范明さん你脸特小,应该够了!”
“范明さん你脸特小”这句话让范明顿时不乐意了,“谁脸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