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成灰》微雨新晴

2、贵人(一)

　　新纳的赵贵人被安排在永宁宫内的双芝馆。永宁宫主位乃贤妃何氏，她入宫年资最久，性情却是少有的温和敦厚。虽对赵氏入宫存了几分猜疑，但依然保持缄默，只依例拨了两个宫人过去服侍不提。

　　何贤妃守礼不问，可其他妃嫔却坐不住了。这几日来永宁宫请安说话的宫妃越来越多，除却正在禁足的尹昭仪，惟独燕禧宫的琳嫔称病没来。一两日还不甚在意，结果这“病”一拖就是十天有余，作为后宫主事的贤妃亦不能不问了。

　　“琳嫔呢，听说她病了，还没好吗？”

　　“回娘娘的话，”与琳嫔同住燕禧宫的袁美人站起来回话，“太医说琳嫔姐姐只是犯了虚火，开了几剂方子正吃着呢。”

　　“娘娘，嫔妾前几日去看过琳嫔，看样子是无甚大碍了。只是气色一直不大好，看着教人心疼。”接袁美人话的是严婕妤，她与琳嫔一向交好，此刻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贤妃闻说，不禁也蹙了眉头，刚要说些什么，便听殿外的宫人高声禀道：“颐华宫尹昭仪到——”众人听着，不觉面上都有些讶异：听闻尹氏言行无状，冲撞了圣驾，被罚禁足一月。到如今还不到半个月，这禁足令就解了，可见其圣眷之隆。有那乖觉会讨巧的嫔妃，早已满脸堆笑，起身准备相迎了。

　　不一会儿，尹沉荻领着几个随侍的宫人款款走了进来。众人见她著一袭银红绡纱长衫，衫子下是一条樱草色春水纹百裥裙，面上薄施脂粉，打扮得素净无比。只发髻上戴的那只累丝嵌宝金步摇流光溢彩，即便在室内也熠熠生辉。有眼尖的妃嫔立刻就认出来，那可是南诏国刚进贡的宝物——步摇通体以金叶镂雕缠丝纹为底，顶端用五颗大红宝石嵌成一朵牡丹，又用四片金叶雕成四只振翅欲飞的金蝴蝶，围绕在牡丹周围。且不说那几颗大如鸽蛋又殷红如血的宝石有多贵重，单是这份精巧的做工，便已是千金难求了。

　　嘴快的瑜嫔早已嚷了出来：“娘娘头上的金步摇可是陛下新赏的？陛下待娘娘真好，刚放出来就赏这么个好东西！”——瑜嫔乃何贤妃胞妹，年纪又小，因此说话行事常常直来直往，浑不怕得罪了别人。

　　“杏文，不得无礼！”贤妃忙出言喝止，又对尹沉荻抱以歉意的一笑，“昭仪勿怪，我这妹子……”

　　尹沉荻面上倒是一片波澜不惊，温声道：“嫔妾日前御前失仪，心中悔痛无比。如今得蒙陛下不弃，更是感激涕零。想来陛下赐嫔妾宝物，亦是要嫔妾戒骄戒躁，万不可再次犯错。”她为人虽不若贤妃那般温良忍让，却也算得上谦和有礼。况且身为皇帝宠妃，亦从不恃宠生事。因此后宫诸人对她并不如何嫉恨，听了她这一番温言软语，不少人心里的酸妒之意倒消了泰半。

　　贤妃莞尔，道：“你来得正好。明儿六局的人便上你那儿回话去吧，——本宫身子素来不大好，这几日忙起来一发连觉也睡不得了。有你来料理，总算容本宫有个躲懒的空闲儿！”

　　“姐姐，你再懒下去，这贤妃可都快成‘闲妃’啦！”瑜嫔手里拈了块绿豆糕，待吃不吃，笑嘻嘻地说，“昭仪娘娘，你说是也不是？”她是贤妃亲妹，自然能出口揶揄。可此言到底非妥，饶是贤妃如何温厚，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嫔妾不过替娘娘料理些小事。等娘娘身子大好了，还求娘娘再把这千斤重担接回去，让嫔妾去躲躲懒呢！”尹沉荻说着便笑起来，步摇上的蝴蝶亦随之轻轻颤动，似乎真要飞起来一样，“对了，方才进来时，好像听见谁病了，是怎么回事儿？”

　　袁美人又怯生生地站起来说道：“回昭仪娘娘的话，是琳嫔姐姐病了。”

　　尹沉荻听着，也不说话，只抬眼看了看贤妃。贤妃亦叹道：“琳嫔入宫也一年多了，身子总是时好时坏的。这样下去，真教人担心哪！”

　　严婕妤也说：“太医说她那是平素思虑太过，郁结于心。凭它什么好药，若是心不放开，吃再多都没用。”

　　“严姐姐说的很是。”尹沉荻自自然然地接过话头道，“嫔妾听说琳嫔的姐姐入宫封了贵人。妹妹既有心事，不如让姐姐去排解排解，岂不强过我们这些外人百倍？”

　　她这番话引到了新入宫的赵贵人身上，也暗合了众人好奇的心思。赵府只得一个独女赵允梅，便是燕禧宫的琳嫔。哪里又冒出个养女送进宫来？再加上琳嫔的长嫂赵姚氏突然在宫中暴毙，更惹起传言无数。这几日宫嫔们赶着来永宁宫请安，不过是想从贤妃那里打探些消息。谁知贤妃守口如瓶，连瑜嫔也不肯告诉，大家更不便直接相问。如今尹昭仪做了那出头鸟，自然底下便有的是人接应了。

　　“娘娘，赵贵人来了这么些日子，咱们还没见过呢！”一向与尹沉荻交好的沈顺容这时开口说，“瑜嫔妹妹说她住在双芝馆，就在这主殿旁边不是？”

　　皇帝既以“有宜男之相”的由头纳赵氏入宫，何以这么多日也不见宣召侍寝？赵氏身份神秘，可见一斑。贤妃在宫中多年，早就明白“不闻不问”这四字的好处，是以由得赵贵人在双芝馆内深居简出，连每日的请安都免了她的。这时听沈顺容好像有意要赵贵人出来见面，心中不免烦躁，嗔怪地看了瑜嫔一眼，方慢慢说道：“赵贵人刚进宫，认生呢。看到这么呼拉拉一大片人，岂不吓坏了她？”

　　“赵家的女儿，自然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哪里就腼腆到这种地步？娘娘想是怕嫔妾几个没备好给新妹妹的礼物，所以把人给藏起来了吧！”沈顺容掩唇轻笑道，“莫非那赵贵人说了：有礼才见，没礼就不能见了？”

　　贤妃素知她伶牙俐齿，自己嘴拙说不过她。想想赵氏那么大一个活人，在宫里也是藏不住的，不如今日就过了明路，也省得眼前这些人日日跑来聒噪。遂笑指着沈顺容道：“都说你生了张泼皮破落户的嘴，如今看来可不是么？”又吩咐站在身旁的宫女秋娥道：“去把赵贵人叫来。就说今儿人齐，叫她出来认认人。往后在宫里也有个走动的去处。”

　　秋娥答应着去了。过了一会儿，便领着人在殿外求见。贤妃刚说了声“进来吧”，便有那心急的伸长了脖子要站起来看清楚赵贵人的模样。

　　那赵贵人垂着头慢慢地走进来，她穿着一身崭新宫装，绡纱的料子愈发衬得她身姿曼妙窈窕，即使看不清容貌，想必也是个美人无疑了。

　　赵贵人走到殿中，行了个万福礼，口中说道：“贵人赵氏给贤妃娘娘请安，见过各位姐姐。”

　　尹沉荻从她进来的时候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此刻忍不住笑了一声，说：“沈妹妹说得不错。赵家的姑娘果然是知书识礼的淑女，这才刚刚进宫，竟把礼数学得这样周全了！”

　　贤妃亦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沈顺容亲自上前扶赵贵人起身，笑道：“啧啧，好标致的模样儿！尹姐姐，你说咱们宫里可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么？”

　　“贵人的头都快垂到胸口上了，你教我怎么看哪。”尹沉荻淡淡地说，“别说我看不清，你且问问在座的姐妹们，又有谁看清楚了？”

　　沈顺容又拉拉赵贵人的手，向她道：“妹妹可听见了？大家都等着看你这个大美人儿，还不抬起头让大家仔细瞅瞅呢！”

　　那赵贵人似乎害羞得很，忸怩了半天方缓缓抬起头来。但见她生了一张尖尖的菱角脸，妆容精致熨帖。一双吊梢眉眼，眼角斜飞入鬓，与杏脸桃腮温柔安静的琳嫔大不相类。

　　众人打量了赵贵人几眼，微觉有些失望：本以为是怎样颠倒众生的大美人，岂料也不过中上之姿而已。莫非皇帝见多了国色天香的佳丽，如今倒想着要换换口味了？又想着那称病不出的琳嫔，莫非她的病还真如传言所说，全由眼前这“赵氏”而起？

　　就在大家各怀心思之际，忽听“咣当”一声，竟是袁美人打翻了手里的茶盅。“嫔、嫔妾失仪，请娘娘、娘娘恕罪！”她慌慌张张站起身来，一身的茶水淋漓，好不狼狈。

　　贤妃宽厚，并不想苛责于她，刚想命她退下换身衣裳，耳边传来尹沉荻的话音：“袁妹妹怎么了，一张脸又青又白，唬成这样，莫非大白天见鬼了不成？”

　　袁美人性子本就怯懦得很，听了尹昭仪的话，更是吓得连话也说不清：“嫔妾没、没有见鬼……嫔妾只是不小心翻了茶盅……娘娘、娘娘恕罪！”一边嗫嚅着，一边拿眼偷偷去瞧了瞧赵贵人。

　　尹沉荻随她目光看去，故作了然地一笑：“袁妹妹真是实心肠！我不过跟你说句玩话罢了！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便是有，也教贤妃娘娘的凤仪给震慑住了不是？”

　　“是、是！”袁美人一个劲地点头。尹沉荻又笑了：“袁妹妹和琳嫔同住燕禧宫，想必常与琳嫔见面吧？妹妹且说说，赵贵人和琳嫔可长得像不像？”

　　袁美人刚平静下来的脸色顷刻间又变得慌乱紧张起来，“娘娘，”她的话透着哭音，“嫔妾愚昧，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这番说话举动，愈发显得与赵贵人有关。其余的宫嫔们便开始嗡嗡嘤嘤地低语起来，而一旁站着的赵贵人虽然仍面带微笑，但脸色已隐隐有些尴尬难堪了。

　　尹沉荻此刻却不说话了，只笑嘻嘻地一会儿看看袁美人，一会儿看看赵贵人。贤妃看再下去袁美人就要泪洒当场，忙道：“跟袁美人来的是哪个？还不快扶美人下去更衣！天冷，着凉了可
　　不是耍的。”袁美人如蒙大赦，连告退都忘了，匆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袁妹妹也太小心了。我不过问她赵贵人和琳嫔长得像不像，她不知道便罢了，怎么唬成这样？”尹沉荻叹了口气道。

　　“启禀尹昭仪，”沉默多时的赵贵人这时开口了，“嫔妾是赵家养女，和琳嫔长得并不像。”

　　“这样啊……”尹沉荻眸光流转，似乎对赵贵人生出了莫大兴趣，“方才刚夸贵人出身相府，定是知礼识仪的名门淑女。怎么如今这样没规没矩，提到本宫，连一声‘娘娘’也不尊呢？”也不等赵贵人出言辩解，又转向贤妃道：“贵人刚刚入宫，想必宫里的规矩和礼节都没学全。方才娘娘将后宫的事委了嫔妾，嫔妾少不得要替娘娘分忧一二。不如明儿起，让赵贵人到颐华宫来跟顾尚仪学规矩，娘娘以为如何呢？”

　　永宁宫一样有老成的宫人能教导赵贵人，何以非要去颐华宫？贤妃明知尹昭仪存心要刁难赵氏，却不愿为着一个小小的贵人而得罪皇帝爱宠，遂点头应承了。只是这一番周旋下来，脸色便有些恹恹不耐。尹沉荻见机，便起身告辞。余者见尹昭仪已走，接下来想必没什么热闹可看了，遂纷纷辞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