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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第 217 章 ...

  •   第二百一十七章

      “犬戎边患不止,边境不宁,则百姓不宁,圣人欲绝后患,不知诸位臣工有何高见?”
      皇帝高坐于玉座之上,一言不发,由站在近前的女官脆生生地宣读议事,成了近日朝堂上寻常的景象。
      后宫生变,皇帝抑郁生疾,不愿与人言语,宗亲一派没了主心骨,萧氏又受弹压,两派本就有嫌隙,如今两败俱伤,难免生怨,攻讦不断,杂音隆隆。非常时期,朝堂之上急需有人斡旋传达圣意,崔玄桢的出现恰如其分地缓解了朝堂上的争端,但如今萧氏重新抬头,这才得空端详这位悄登明堂的女内相。
      平原崔氏一门都是李铎的心腹,崔家女儿自小伴读圣人左右,可谓青梅竹马,如今崔玄桢掌管天青阁,实权在握,圣眷恩隆,在后宫权势不亚于皇后。
      皇后被贬,萧氏受挫,崔氏家世清贵,朝中宗亲派渐渐倒向拥护崔玄桢,原本影影绰绰废后流言一下子变得真实了许多,令萧氏倍感不安,如今崔玄桢真身立在朝堂上,替天子发声,圣眷宠爱不言而喻,看她站在朝堂之上何止是碍眼,简直如坐针毡。
      属于萧氏派系的兵部侍郎燕从之上前说道。
      “崔小姐到底是女儿家,不了解边疆战事,犬戎常年骚扰我边疆,这种小股流民作乱,边关三天两头都会碰到,实属寻常,崔小姐未免大惊小怪了吧。”
      众臣听他叫崔小姐,并不如往日称呼内相,话中暗藏轻蔑之意,都暗暗听出萧氏透出口风,立场已悄然变了。
      一名天青阁出身的官员立即出言驳斥。
      “内相是替圣人问御敌之策,你这是什么答话?若不会答,便退下罢。”
      燕侍郎冷哼一声,朝堂上天子躬身行礼,说道。
      “圣人就坐在堂上,何需崔家小姐来转述。难道只有崔家小姐懂得圣心?难道觉得我等都是木塑泥胎,没生耳目,听不懂圣人说话?”
      这话一出,只见得李铎刷地黑了脸,若是平日,李铎或许已经不堪忍受起身离朝,但今日的情形不同,若她离朝,便一定会形成萧氏单方面打压崔玄桢的局面,李铎用力抠住玉榻上的金珠,强忍着身体阵阵袭来的恶心反胃,仍坐在玉座上。
      崔玄桢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朗声质问。
      “犬戎人常年骚扰边疆,屡禁不绝,圣人才要向诸公问策,如何能永保太平,犬戎人作乱,危害的是一方的百姓,在你眼中,百姓死活是寻常小事,保疆安民是大惊小怪?边关的百姓的命便不是命,活该三天两头被犬戎人屠杀劫掠?”
      燕侍郎冷笑道。
      “边关的事,自有边关的军队镇压,传闻天青阁藏卷百万,崔小姐饱读诗书,应该读过,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处其宜,故上下无为。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这里是朝堂,崔小姐怕是走错了地方,越俎代庖了吧。”
      这话何其直白,简直想直接将崔玄桢赶回后宫去。
      崔玄桢虽然上朝不久,可早在汤泉宫时,三省六部的主事官都得了圣人授意,由崔玄桢主持小朝议事,如今登堂自然也是圣人的意思。当日萧氏受打压,得了崔玄桢登堂斡旋的好处,如今抬头,才如梦初醒般开始打压崔玄桢,联想后宫废后流言,这是怕崔玄桢得了圣宠取而代之吧。
      立刻又有宗亲派的大臣冷笑道。
      “幸亏燕侍郎还知道这是兵事,本该你兵部奏议。你身为兵部郎官,自己无用不问,如今圣人发问,你不作答,却在纠结无关之事,是何道理。”
      立即有好事者在人群中附和道。
      “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御史柳致听得人群中风言,不满地说道。
      “煌煌明堂,哪个小人在背后祟言,子曰:其身正,不令不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堂上君子若不修德,如何治国,其身不正,如何教化万民?”
      工部郎中程亮是工农科举举仕,任职天青阁,又被崔玄桢推荐到工部任职,算是崔玄桢一手提拔的拥趸,见人攻讦崔玄桢,心中不忿,听柳致阴阳怪气,索性跳出来骂道。
      “谁身不正,谁不修德,谁不从令?谁不配教化万民?天子在前,你阴阳怪气是在骂谁呢,当着圣上指名道姓说个明白!”
      柳致听他言语中攀扯圣上,自知不慎被捉住小尾巴,顿时气得一甩袖骂道。
      “不识字的乡野匹夫,听不懂圣人言,竟此狂吠耳!”
      同别的工农科举的官员一样,程亮出身不高,读书不多,却是久在市井摸爬滚打,哪是好相与的,当即就炸了,牙尖嘴利回呛道。
      “不才大运三年水科应试,圣人殿前钦点的进士,也算得天子门生,不知公卿是哪科哪榜的进士,中的什么功名?不过得了圣人慈恩讨得一点荫封,便猴子披了袈裟硬充弥勒,枉充圣人言,你算什么东西敢在天子面前大放厥词,平白污了祖上的好名好姓。”
      世家门阀多靠举荐入仕,科举不过是寒门小户鱼跃龙门的天梯,与他们而言是属于下一等的手段,但到底都学得是孔孟之道,还算得同道,可工农科举靠的是农渔田桑器械等淫巧之技,根本算不得正道,自然又是下下等的手段,自然为世家所鄙。
      他柳致家宗汝南柳氏,乃是前朝皇族一脉,放在前朝他也是能袭爵的王孙公子,如今却同朝听人如此明嘲暗讽,直指柳氏一门得了圣人宽仁才得苟延残喘,受辱之下也忘了身份,当即面皮紫胀撸起袖子与他骂仗。
      “不过是乡野匹夫,也敢大放厥词,你读了四书五经?习得孔孟之道?你算是什么进士?蹭着圣人的恩德沐猴而冠的人是谁?”
      崔玄桢眼见朝廷沦为街市菜场,不由得皱了皱眉,轻咳一声,看了眼程亮止住他的话头,她也不理会柳致,只是看着兵部尚书裴毅说道。
      “兵部昨日上表,要给河西增加军备,调度粮草,正是为了应对犬戎,犬戎之事若不重要,你们兵部为何要发公文?如今要当堂议事,为何推脱?裴尚书,你同圣人解释,犬戎之事,究竟重要还是不重要?”
      裴毅并非萧氏派系,自是不想卷入纷争,对崔玄桢一介女流之辈登上朝堂,心中原本存了芥蒂,如今崔玄桢饱受攻讦之际突然点名他回话,令他心头多少有些不愉快。可抬头一瞥,玉座上小皇帝正阴沉地盯着他,不由得背脊发凉,两方都不好得罪,只得俯身斟酌答道。
      “兵家无小事,犬戎来犯自然非小事。只是...像小股犬戎人骚扰烽燧堡,一股不过二三百人,往年一年有数十件,历来都由当地守军自行防御处理后上报河西帅府,再转送兵部,属于河西武威两郡的例行军报,并非急策。”
      他如此说明,崔玄桢便听明白了。
      萧氏在后宫受挫,朝廷遭受打压,急欲摆脱颓势,正好借犬戎犯边相挟,重新稳固朝廷地位,所以连这样小的军报也能小题大作闹上朝堂,弄得鸡犬不宁。
      崔玄桢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咬牙切齿地感叹萧氏这招实在高明极了。
      燕从之见崔玄桢不语,洋洋得意说道。
      “崔小姐毕竟是闺阁小姐,哪里见过兵马战事,无怪碰到犬戎人便慌了手脚,依臣看,朝堂之事,须有章法,朝中有三省六部,各司其职,实在无需大惊小怪,只要分属各部各行其是,自然水到渠成了。”
      崔玄桢皱了皱眉。
      “你兵部若真做好了,犬戎人早该绝迹,怎么还在骚扰边疆?圣人问的是,如何能一劳永逸地把犬戎人赶走。”
      柳致闻言冷哼。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圮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故将通于九变之利者,知用兵矣,将不通九变之利,虽知地形,不能得地之利矣。崔小姐还是回阁上再多读本书罢。”
      程亮一听立即出声骂道。
      “既然各部各行其是,圣人问政,内相主持朝议,各部好好作答便是,怎么又有不知什么部什么官不三不四没名没姓的出来吠?”
      柳致也气狠了,指着他骂道。
      “反了反了,你是什么东西,山村野夫也敢当庭侮辱公卿。不过是泥里滚的狗腿子,得了妇人的欢心,就狗仗人势起来了,无怪子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朝堂上有你们这等势利小人,怪得如菜市一般鸡鸣狗吠!”
      他骂着骂着,便感到周围的气氛不对劲起来,每个看向他的人脸上都变得怪异而严肃,直到他对上族兄柳敕严厉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盛怒下说了什么,急急住了口,朝堂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头顶遥遥传来女声,好似来自天际,却更似来自地狱,阴鸷而冷酷。
      “牝鸡司晨?”
      柳致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玉座上的小皇帝缓缓坐直了身子,素来含笑的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透着似笑非笑的阴戾,逡黑的眼眸嵌在惨白瘦削的面庞上,愈发显得阴森,深不见底。
      “这句话你想说很久了吧。你想说朕是商纣王,还是说朕是女人,不配为君,最终会众叛亲离,被讨伐灭国?”
      柳致被那声音吓得不敢言语,颤抖着伏在地上。
      “朕...”
      那深不见底的黑眸如一把寒霜利刃缓缓刮过堂下噤若寒蝉的朝臣,落在柳致身上。
      “是女子又如何?朕是李家的子孙。朕的父亲是皇帝。朕的母亲是皇后。
      在你眼里,只要朕是女子,便不得天命,作不得数。
      在你眼里,只要你是男子,朕就算天家血脉,立祖皇帝亲封,也不如你柳氏有资格当皇帝,是吗!”
      在场诸大臣都已咀嚼出这一席话中暗藏的血腥刀锋,皇帝女身是她得位最不正最软弱之处。最弱之处,便是逆鳞。龙喉下之逆鳞,人若婴之,则必杀人。
      柳敕扑通跪倒在地。
      “柳致他得了失心疯才一时口不择言冒犯天威,臣身为兄长,有教责之过,求陛下责罚!柳氏一门伏沐圣恩方得存续,绝不敢生异心,望陛下明鉴!”
      他一开口,柳致心都凉了,这哪里是为他求情,分明是汝南柳氏断尾求生,送他去死!
      “哦?”
      果真听到小皇帝阴恻恻地拉长音调。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柳御史句句引经据典,如何疯了,还是你打心里觉得是朕身不正,让你心不愿从。”
      柳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有反应,被人暗踢了一脚,这才哆哆嗦嗦地不住叩头。
      “臣不敢,陛下恕罪,恕罪,恕罪...”
      “你是不敢,便把对朕的不满,发泄和朕同样是女子在崔玄桢身上?崔玄桢兢兢业业辅佐理政三年,满朝文武哪个奏章里没见过她的批复,哪条内诏没见过她的字迹?你们这般随意欺辱她,是怨朕没给她名分,还是心里怨朕借她发挥!你到底是对她不满,还是对朕不满?”
      “臣不敢!”
      “柳御史饱读诗书,必然也读过,以赏者赏,以刑者刑,因其所为,各以自成。来人,柳致御前狂悖,大不敬,杖毙。”
      柳致脑袋一嗡,甚至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求饶,便被侍卫架着拖了出去。
      “兵部燕从之渎职,轻慢朝堂,御前失仪,杖一百,革职交户部论处。”
      不多时,殿外传来棍棒与凄厉的哀嚎,好似打在群臣心上,分明杀鸡儆猴。
      玉座上的小皇帝淡漠地看着噤若寒蝉的朝堂,缓缓说道。
      “平原崔氏玄桢,品行端方,勤勉肃政,堪为表率,敕封参预朝政同中书门下三品,随驾议事。”
      一时,满朝哗然。
      就连崔玄桢自己也瞪大了眼睛。
      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同宰相,虽然崔玄桢此前早已被称为内相,此旨一下,便是坐实了她宰相的地位,这可和让崔玄桢以内臣身份参加朝议有天壤之别。
      萧氏派系的大臣纵得了萧赋眼神示意,可杖刑与哀嚎声就在耳畔,皇帝这般厉行刑罚,分明要为崔玄桢保驾护航,他们如何还敢上去忤其逆鳞,不由得暗暗叫苦。
      这一踟蹰,已有不怕死的上前来。
      “臣孟旻有事要奏。”
      不由得感叹,不愧是前太子太傅孟旭的儿子,果真刚正不阿,有乃父遗风。
      小皇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孟旻耿直禀道。
      “臣以为,陛下敕封崔小姐过于鲁莽了。”
      对对,随意封女人为宰相,何止鲁莽,简直荒唐。
      可转念一想,女皇帝都有了,女宰相又算什么...正因为有女身的皇帝,才会有女身的宰相。
      可上一个提了句“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就横尸在殿外,莫非又要杖毙一个...
      “臣以为,崔小姐虽辅佐陛下处理政务有年,纵使胸有锦绣,经纬之才,究竟不曾有过实际的政务磨炼,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同宰相,乃百官之首,位高而任重,崔小姐年轻,又未经锻炼,怎能胜任如此重责,他日天下亦会非议陛下有滥亲之嫌。”
      众人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味起来,已经有机灵的回过味来。
      这不对劲啊。
      崔玄桢配就是配,不配就是不配,哪来的年轻没经历才不配,难道有朝一日她年长有历练了就能做宰相吗?
      这话看似忤逆圣意,实则以退为进力保崔玄桢参政!
      可他说的,字字句句又都是劝阻的话语,纵使现在再跳出个人来,除了说她年轻没资历,还能说什么,当真再去说“牝鸡之晨,惟家之索”,送上去让皇帝杖毙么。
      小皇帝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似是消弭了些许怒气,淡淡说道。
      “谏之有方,不像那厮只会勾心斗角,聒噪。既然缺乏历练,正好兵部侍郎出缺,小崔卿先去兵部历练一年罢。”
      兵部侍郎,虽不比三品参议尊贵,可是有衙署的执事官,好一招以退为进!
      望着玉座上恩威莫测的小皇帝,读过《韩非子》的大臣心头大抵都会浮起小皇帝引用的后续。
      主上不神,下将有因,其事不当,下考其常。若天若地,是谓累解,若地若天,孰疏孰亲?能象天地,是谓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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