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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第 198 章 ...

  •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户部同天青阁共同熬了几个昼夜,终于刊定了新户籍的标准。
      大朝前日,萧赋与李成镇入宫面圣。
      户部尚书章建宗是萧氏的女婿,李成镇身为中书令,诏令公布前必经中书省,两人提前知晓都并不稀奇,只是没想到两个宗亲和外戚领袖会为了户籍之事联合面圣。
      “萧公还带着伤,不能久坐,就不必拘礼了,寻个背靠给萧公靠着罢。”
      两人跪拜谢过,便开门见山问道。
      “听闻陛下着户部重修户部籍帐,不日就要昭告天下?”
      李铎笑道。
      “户籍乃民生大计,朕有心整饬。难为两位爱卿心系百姓,尤其萧卿身上有伤还不忘政务,朕甚为欣慰。”
      “陛下勤政为民,乃苍生之福,臣等亦深为感慰。”
      “户籍之事确属多年积弊,过去定国侯也有心重整吏部,无奈天不假年,陛下此番重修户籍了却了定国侯遗愿,臣替家叔拜谢陛下。”
      李铎闻言,心中也是一阵黯然,柔声说道。
      “萧公过去常与朕针砭时弊,如今言犹在耳,人却已驾鹤西去,令人扼腕。朕命人护送萧公回乡安葬,可安置妥当?”
      “谢陛下关怀,开春前臣接到家信,家叔已经安葬在麦积山的家族冢宅之中,亦从族中挑选出嗣子承蒙圣恩承袭爵位,定国侯一脉得以承继香火,一切安好。”
      “哦...定国侯的嗣子继承了安远伯爵位吧。传诏,赐安远伯五百贯作纸烛供奉以慰定国侯英灵。”
      “臣替家弟谢陛下恩恤。”
      君臣寒暄一会,又将话题引回户籍上。
      “陛下,臣在中书省正巧看过户籍诏令,臣斗胆请问,陛下可否认为这次重新修改的户部籍帐能解决户部沉疴?”
      李铎闻言便同内侍说道。
      “去将内相请来。”
      又朝两人笑道。
      “新籍帐标准都是户部同天青阁一同制定,没人比阿桢更细致明白了,她毕竟年轻,爱卿年资丰富,见识自然比她广些,朕将她也叫来一起听听爱卿的高见。”
      李成镇闻言皱了皱眉,看了眼萧赋,两人一对视,大抵明白了皇帝想将崔玄桢介绍给他们,这位活跃于后宫的天子幕僚经过了处理刺杀案终于要正式浮出水面了。
      虽然如今天子是女身,可终究是先祖皇帝安稳朝局不得不为的权宜之计,等到诞下龙种便可正本清源,如今又生出一个崔玄桢,如此下去,难逃牝鸡司晨。
      他虽有不满,可终究不能对着天子明言,毕竟,当今天子也是女子啊。这也算是行不可行之策需容忍的代价。
      谁知萧赋笑道。
      “刺杀案告破,多亏了崔小姐机智果决,臣缠绵病榻,还未能好好感谢崔小姐,此番正好当面拜谢。”
      李成镇心里叹息,这次刺杀案崔玄桢居功至伟,就算他不满,这个天大的人情萧氏也还定了,他约萧赋来看来是约错了。
      崔玄桢听闻传召,心头早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要和两人争论一番,谁知进殿,萧赋便满面笑容起身相迎,待她拜见天子之后,作揖拜道。
      “当日老夫遇刺,多亏了崔小姐机敏才能神速破案,崔小姐日理万机,今日能见着实难得啊,老夫匆忙入宫不曾备礼,只好先作一揖拜谢崔小姐,改日再登门拜谢。”
      崔玄桢微笑还礼。
      “萧公客气了,玄桢受大家圣命查案,是职责所在,无需多礼。”
      李铎也笑道。
      “萧公快请坐吧,阿桢是小辈,萧公如此大礼反倒折煞她了,日后萧公多提点她便是。”
      “哪里,崔小姐聪慧无双,日后不知哪家郎君能有幸娶得佳人,光耀家门啊。”
      崔玄桢讪笑,并不答话,朝李铎又拜了一礼。
      “大家匆忙召臣来有何吩咐?”
      李铎示意她坐到右首下位,笑道。
      “阿桢是朕的心腹爱臣,她的如意郎君包在朕身上。”
      崔玄桢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大家!”
      “好好,不玩笑了。两位爱卿想听听新定制的户籍手实,阿桢你最熟悉,你来讲罢。”
      崔玄桢随即正襟危坐,正色道。
      “与往年相比,户部籍帐管理有三个变动。
      第一,原本男子年满二十成丁,且女子成婚入户,算作半丁,女子的半丁的田地和劳役都是由家中丈夫代为服役,原本只需服役二十日,一丁半则需要服三十日,这相当于是变相加重百姓的劳役。现在大熙人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不应再徒增劳役,改为男子二十成丁,缴纳租庸调税,女子成婚入户算作妇丁,得半丁田,需纳绢输庸代役,无需再服劳役。未成婚女子在父家不算妇丁,不得田,不纳税。
      第二,原本男子成丁并不分户,现在二子之家中,幼子成丁后必须分家成为一户,如此分户之后,就能避免丁户登记造假。多子之家,也必须分家,每户至多二丁。
      第三,每户户主按男女丁数在登记手实造册时需在乡坊里正处缴纳一文钱作笔墨耗费之资,这笔钱并不入地方府库而是直接上缴户部,如此,户籍数和钱数相互对应,就能快速统计丁数了。
      此外,每户手实登记造册,需记录丁户家中所有男丁和家庭成员,奴仆的姓名、年龄、性别、籍别、实貌,是否课户、见输,所授予的田数及位置,应缴纳的赋税和劳役。”
      李成镇说道。
      “臣斗胆,新户籍有一大不妥。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君子为人孝悌,便知礼敬,知长幼,分尊卑,方知仁义。二子之家,正是教导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时候,却要幼子成家分门别户,那父兄还能如何教之导之以孝悌仁义呢。礼仪教化不存,久之必然礼崩俗坏,人心不古,国家动荡啊。”
      崔玄桢答道。
      “丁户只是在户籍上分户,人又无需别居,有何不妥呢。”
      “若是按照这种户籍分法,分户之后,幼子才成年便单独为一家之长,兄长却还在家中作子,如此,责任无轻重,长幼无齿序,当然不妥。”
      “一家人住在一个房屋中,也是父母住正房,长子住东厢,次子住西厢,女儿住后院,彼此也未住在一起。户籍上分户,实际并不别居,不就像是他们各自住在自己的屋里,难道会因此就不通礼义,不懂孝悌吗?”
      “父尚在,子别居,分明是不孝啊!”
      “孝在行,不在言!”
      萧赋轻咳一声,看向崔玄桢。
      “崔小姐让幼子分家立户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朝廷好清算户籍数目,但因此引发的问题,不知道崔小姐可否想过?”
      “只是在户籍上令立新户,并不需要他们分门别居,他们还是照平日生活就是了。”
      萧赋轻笑一声。
      “崔小姐毕竟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尚不懂为人父母的悲喜。大抵也还不懂得贫苦人家的难处。若一个家中有两个儿子,幼子成年分家,且不问幼子会分不分家产,会不会出去生活,光从父亲的户籍上看,父亲所在的户籍名下已经没有了幼子的名字,那么当父亲老来,若大儿或是因家贫或服役又或是横遭变故无力赡养老人,若幼子远在他乡,又或是故意躲得不见踪迹,官府就算想要帮忙寻找幼子,但仅凭户籍甚至都找不到幼子的名字,想要找寻也束手无策,到时这个老人谁来赡养?”
      这一席话如当头棒喝打得崔玄桢哑口无言。
      崔玄桢转了转眼睛,纵使脑海里一瞬间浮起千百句辩驳的话,可只要一百个家庭中出现了一个不幸的例子,放到整个国家那将是数以万计的老人老无所依。这完全是可预见的。
      萧赋看崔玄桢垂首沉默,似是听进去了,慢声说道。
      “寒门小户需要兄弟齐心侍奉父母,如你我这等高门大族,又何尝不是依靠子弟团结才能维持家宗走到今日呢。世间凉薄,人心险恶,这户籍法鼓励父子别居,只怕到时父子别居成风,少无所教,老无所依,世风败坏,再想劝导百姓向善就难了。”
      崔玄桢正襟下拜。
      “萧公所言有理,是我考虑不周,玄桢受教了。户籍的确并非需要强制一家另立户籍,只要到时候户主按照人丁数缴纳笔墨费,也能统计出人丁数。”
      萧赋转向李铎拜道。
      “新户籍手实需记录田亩数和田地所在,但据臣所知,如今天下太平,人丁繁衍增长,可田地总是有限,良籍的男丁在成年后也无法按数额领取自己应该耕种的良田和荒田,就拿长安来说,长安城有丁数十万,若按丁数给田,需要方圆十万亩田地。在长安任职的官员数万,且多有品爵,光永业田与职田就超过十万亩,还有皇家的祭田,军队的营田,长安哪有那么多田地呢?男丁无田可授,就无力负担赋税,或成为地主的佃农,或不再从事农桑,以良籍之身为商籍主人做工,由主人代缴赋税,更有甚者,可能卖身为奴,转做奴役或贱籍。户部按照数年前的丁数征税,实则是不得已,许多地方已无地可分,无田可授了。”
      李铎细细听着,眉头逐渐紧皱,看了看崔玄桢,也是一脸凝重苦苦思索。
      “那依萧公所言,该如何解决呢?”
      萧赋笑道。
      “臣若有妙策,早就具本上奏了,笨办法倒也有,大熙幅员辽阔,若是到偏僻乡野去,还有许多荒地可以耕种,若能将城市人口分配出去耕种,也不失为一种法子。”
      李铎拧了拧眉。
      “萧卿方才还说世风败坏再想变好就难了,故土难离,也是人之常情,流民尚且要安置归乡,又怎么能劝人离乡呢。”
      “陛下仁慈。”
      李成镇禀道。
      “户籍之事是国家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轻易变动不得,还望陛下三思。”
      李铎闻言点了点头。
      “爱卿所言朕听进去了。新户籍还有可商榷之处,暂不发布。但户籍是国家之本,此事更要解决不容拖延,明日大朝,朕要公开朝议,还望两位爱卿率领群臣勠力同心,早日商议出良策。”
      两人互视一眼,齐拜道。
      “臣等领旨。”

      待两人退下,李铎歪头望了望尚自沉思中的崔玄桢,微笑安抚她。
      “户籍之事非同小可,任重道远,阿桢莫气馁。”
      崔玄桢摇了摇头。
      “臣不是气馁,只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哪里想不明白。”
      “萧公说长安周边无田地可分,臣是知道的。人丁增长,土地有限,总有一天会无地可分,臣也明白。但若是一个地方已经没有田地可分,供养不了那么多百姓,百姓吃不饱饭,还要承担赋税劳役,自然就会逃荒到别处,但长安并不是这样的情况,长安商贸发达,商贾众多,需要的各色劳工工匠仆役,就算官府没有分配田地,他们也能靠做工养活自己,沈焰君的清水坊丝工便是这样的情况。臣近日调查户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官府分配人丁田地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国家有田地,有人口,分配给百姓耕种,田地就不至于荒芜,百姓得以劳作也能安居乐业,国家也有了足够的粮食,这当然是一个互惠互利的措施。但当官府的田地都已经被耕种,百姓也不需要田地也能安居乐业的时候,那么强行要求官府找出田地来分配,和强行要求百姓耕种的责任不就变成了单纯的负担吗?就算厉行政策让每个人都拥有田地,把这些城里做佣工的人放到田里劳作,真的能解决问题吗?那原本需要佣工的商队又去哪里寻人手?”
      李铎顺着她的思路,也陷入了思索,顿觉这些问题盘根错节,环环相扣,实在麻烦得很。
      “长安是都城情况特殊,贯通了中原与西域的商贸往来,又有沈焰君这样的大商贾在才能雇佣那么多佣工,朕去过凤翔,凤翔市廛只有一条长街而已,绝不可能养活那么多无田之人,绝不能用长安去套全国各地的情况。最要紧的还是解决吃饭问题,有田地可授,就应该分给他们种田。想要解决问题,还是应该了解当地的情况,让各地开始调查有多少可授之田,有多少无田之丁,能否把无田的人丁挪到无主之地,这些都需要详实的户调才能制定出对策,不是朝夕之功。从长计议吧。”
      又笑道。
      “萧公和李公两个人能为了户籍之事来劝谏,着实是朕未能想到的,到底比我们多些年纪,多些阅历,看事更周到,阿桢日后若有不明白的,也可多向诸位大臣多讨教,兼听则明嘛。”
      崔玄桢安静地看着李铎含笑的面容,悠悠说道。
      “臣想起一则故事,周朝立国时,周天子将土地分封给追随自己的功臣,从此诸侯国林立,周朝八百年国祚,诸侯越来越多,周天子分封的土地也越多,最后,周天子除了洛邑外没有寸土可封,失去了对诸侯的奖惩管辖,诸侯之间时常因为争夺土地而起征战,周天子连豢养保护自己的卫兵的土地也没有,更不要提震慑诸侯,调解纷争了,天子无立锥之地,灭国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看着李铎含笑的嘴角瞬间垮下去,崔玄桢心底燃起微小的报复般的得意,原本那点微小的不满顺势被抚平,话语中带着些许小得意继续说道。
      “以此为鉴,后世的君王都牢牢地将土地握在手中,大熙也不例外。”
      “大熙不是将土地分给了百姓么?”
      崔玄桢摇了摇头。
      “不,大熙立国之时,正值饥荒战乱,人丁凋零,荒原遍野,为了恢复生产,本朝实行人均授田制,除却原本有主土地之外,所有荒地山林都收归皇室与官府所有,再由官府分配到人丁,成丁授田,所受之田不准买卖,年老身死需还田给官府,也就是说,百姓并没有田地,除明确有主土地之外,所有田地都是国有的。那么大家认为,这些有主土地的主人都是谁呢?”
      意识到心腹爱臣小小的坏心眼,李铎轻叹了口气。
      “所以新户籍有什么地方引起了门阀们的注意,值得萧公和李公觐见?”
      “新户籍手实需要记录田亩数和田地所在位置,所有良籍按丁数获取田亩,超出部分需要收归国有,若良籍转为贱籍,超出的田地部分也会收归国有。”
      李铎皱了皱眉。
      “贵籍不用课税服役,也会记录他的田亩数吗?
      “会登记,但贵籍都是非课户,且涉及到私产,户部并不会直接记录所有的田亩,只会记录永业田与职田的部分。”
      “那有什么用啊?”
      崔玄桢狡黠一笑。
      “若是没用,还会有人闻风而来吗。大家还记得臣方才所说么,大熙实施均田制,所有田地都是国有的,百姓无权售卖,如果一个地方的田地曾经被授田记录,之后却没有了,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属于曾经国有的田地已经沦为私产了。只要户籍登记一开始清查,就能把各地被侵吞的公田全部查出来了。”
      李铎这才恍然大悟,又拧起眉头。
      “既然萧赋和李成镇都来了,你再想用户籍查田地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户籍再难也得查。一旦拥有土地,就能产粮食,蓄养军队,如今五姓门阀比之诸侯国如何,大家不可忘记周朝之鉴啊。”
      李铎呵呵地笑。
      “阿桢狠起来,连自己都砍一刀呢,你可是姓崔啊。”
      “臣姓崔,大家还姓李呢。”
      两人对视,皆是哈哈大笑。
      临了,崔玄桢突然说道。
      “臣这里有个人望大家拨冗见见。”
      李铎闻言促狭笑道。
      “哦?是谁,立了什么天大功劳,能得我们眼高于顶的内相青眼相加?”
      崔玄桢自是知道她拿方才的事调侃自己,却罕见地没有回嘴,反倒认真答道。
      “功必赏,过必罚,知道才华能够被重用,臣子就会拼死效命。知道犯错会被责罚,臣子才会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虽不是什么大功劳,但不敢不赏之。”

      目送年轻女子缓缓离去的秀雅背影,虽然踽踽独行,却如一轮明月高悬于无垠的夜空,清朗皎皎,是骄傲到令人心折的人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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