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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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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岚疯了。
是真的疯了。
她经常迎着晨辉安静地坐在镜子前面凝视自己的脸,哀恳地看进自己漆黑不见底的眼,疯狂地寻找哪怕丝毫的对生活的希望,但是她始终只能看见一张呆板的枯黄的面容。闪烁的阳光和灯光在她的心里拨起好多的光和影,很快,那些光影连成了片,蒙在她的心上,再也撕不下来了。
幼岚的疯病是被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个个悲剧活生生逼出来的,让她那双大而亮的眼睛飞快地暗下去了。陈功照顾幼岚的时候看见她的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平静还是无神,苍凉还是浑浊,仿佛看透了世间事,也像幽魂,失望且漠然。
陈功心里惶惶地恐惧起来,他去医院开了一批又一批治疗精神的药,但幼岚还是一天一天地枯萎下去。陈功的心紧紧地揪起来,他很害怕,但他隐约地知道幼岚再也好不起来了。
幼岚的确再也好不起来了,冬天的清晨,人们口中呼出的一团团温暖的空气在寒冷中纷纷化作了微小的晶亮雪花,在低矮的楼房四周漫无目的地飘了一阵,就像冰碴子一样落到地上去了。那天陈功很早地就出了门,趁着幼岚还没起床,他要赶去早市买菜。然而他前脚刚走,幼岚就搬着僵硬的身体起了身,癫狂般笑叫着出了门,在清晨的骨色薄雾中,光着身子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跑。
初升的阳光像几缕白烟一样扭着身子,歪曲着跌进院子,照在幼岚的身体上,发出蓝吟吟的青色的光。
幼岚的尖叫声被寒风裹挟着传出老远,人们纷纷起身,站在门口探着头往外瞧。她嘴里发出的疯癫的叫声像带刺的皮鞭一样抽在旁观者的脸上和身上,直打得他们皮开肉绽,纷纷露出痛苦的神色,似乎不忍心再看,但也没有一个肯上前帮忙的。
最终有个好心的街坊披上衣服跑到早市找到了陈功,把情况告知。陈功急忙赶回家,一看幼岚的样子,当下急了眼,手忙脚乱地脱下大衣把幼岚裹了个严实。幼岚像一条刚离水的鱼一样在他怀里扑腾着挣扎不停,陈功一边吼着驱散了围观的人,一边把幼岚连拉带拽地弄进了屋。
进了屋的幼岚仍叫个不停,但声音小了不少,她又笑起来,低低的尖笑声像针一样在陈功的胸腔上刺出一个又一个的洞。他安抚住幼岚冰凉的身子,替她捂着双手。过了好一阵,幼岚安静下来,却别过头去不再理他,一个人呆坐在窗前。
陈功立在她身后,默哀似的深深地看着幼岚,他知道幼岚回不来了。
几星期后,应着初升的朝阳,由城的北边来了一辆白色的急救车。陈功两眼通红,和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将幼岚架了上去,当夕阳又一次将天空染成猩红色时,陈功一个人回来了。
故事的结尾,是陈功拿着安定医院的单据去找厂里报销,照例,找得还是文川大夫。那天正巧是文川最后一天上班,这时已是千禧年后,文川的外孙女刚足月,她决定提前退休回家帮女儿带孩子。
陈功坐到文川的桌旁,说明是要报销。文川一边拿过单子,一边问道:“怎么不见幼岚?”
她这么一问,陈功一张脸瞬间垮了下去,缓缓地朝文川手里的单子指了指,说:“进了安定医院啦!”
文川低头一看,见真是几张精神病院的收据,心便坠了下去。幼岚这次是真疯了,文川心里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惋惜更多一些。而陈功似乎并没有注意她的反应,像是讲故事的人硬要给自己的故事加上一个结尾一般,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这次是出不来啦!”
当天下午,文川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东西,将它们全装进了一个大号的牛皮纸袋里。她东西本就不多,就是些纸张笔记之类的。她又去和几位领导和熟人分别打过了招呼,就算离开了这家工厂。
和往常一样,她坐班车回家,只是这次提早下了两站,想要走回家去。文川想要看一看,停一停,再进入下一段生活。她站在路边,被微寒的秋风一吹,才猛地想起,因为太过惊讶于幼岚的事,她忘记告知陈功自己要退休了,她本该托陈功带给幼岚一个正式的道别的。
其实也无所谓了,以幼岚现在的状况,恐怕已经不认得人了。
文川忍不住感到悲拗,一方面是为了幼岚的悲剧性结局,一方面也为了自己。这一退休,回家带了孩子,仿佛就没有自我的价值了。文川这么想着,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陌生起来。
回到家,文川从衣柜下面那层拿出一个精巧的樟木箱,掸了掸上面覆着的那一层细白的灰,轻轻翻上金铜色的箱扣,把手里的牛皮纸袋放了进去。这个箱子里存的大多是她过去写的日记或者抄写的诗词,她办公桌上的那些东西也只能先放在这里。
文川想,她的后辈们是不会对这些代表着老一辈人过去的零碎东西感兴趣的,但她又实在不忍心将它们扔掉,姑且先存着吧。
文川摸了摸已经沾染了阳光温度的木箱,又看到自己手腕上仍带着同一个青玉的镯子,便想起自己办公室里的白大褂、木桌子和阳光来。回忆涓涓细流,从她的心上缓缓过,她又想起她和幼岚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神采奕奕的美丽女子。
文川恍然,发出了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一声轻叹。
然后她抬指把箱子关上,一小片灰尘扬起来,很快便飘散在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金铜的箱扣啪地一声落下了,微微抖了几下,就在一片寂静中沉默又彻底地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