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俞览

2、第 2 章

　　·04
　　江屿阔第一次见到南枝是在初二。

　　那年他13岁，正是处于青春叛逆的年纪，父母嫌他不管教，一气之下把他扔到临城爷爷奶奶家。爷爷是武打师，奶奶是书法家，一文一武，按照父亲当时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治不了你，有人可以治你。

　　于是，一张飞机票，一张转学证明，他就这么被“流放”到了这个南方沿海城市。

　　过惯了北城锦衣玉食的生活，到了临城，他再没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爷爷到了退休的年纪，然而人还是不服输，在一处武打所挂了个名，教几个小孩练武术。
　　江屿阔刚去，就被迫加入这个行列。

　　饶是上学的时间，天天五点起床，去附近的公园练习马步。
　　江屿阔撒娇耍赖不想去，爷爷就棍棒伺候。他打不过，赖了几次皮肉之苦，乖乖前往。

　　如今再回想起来，江屿阔依旧记得那个天色蒙蒙亮的早晨。

　　他一边揉眼一边打哈欠，跟着爷爷练动作。

　　“江爷爷好。”
　　忽地，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传入耳内，瞬间叫醒了他的所有睡意。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南枝。
　　她一身洗着发白的衣服，扎着马尾，手里拿着一个白色袋子，正和自己爷爷打招呼。

　　爷爷说：“枝枝好，你等一下，爷爷给你拿点东西。”

　　南枝乖巧地等着，没一会，爷爷从一旁的角落拿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走过来递给她：“最近爷爷收起来的瓶子，你看合不合格。”
　　南枝双手接过，看了一眼，说：“都合格，谢谢爷爷。”

　　南枝拿着一袋瓶子走了。
　　很单薄消瘦的一个身影，就那么消失在巨大的榕树背后。

　　六点时分，爷爷带他回家吃早餐。
　　少爷做派的江屿阔又开始闹了：“我不吃，我要吃牛排，我要大鱼大肉。”
　　爷爷一个巴掌招呼下来，拍过他的肩膀：“你看看你，白粥、白煮蛋、肉沫炒酸豆角，你有什么不乐意的，早上那个女孩子看见了吗？”

　　江屿阔呆住，他看见了，不止看见了，还印象深刻。
　　那么瘦的一个人，就跟一根竹竿似的，但脸上的笑容却灿烂得跟一朵向日葵。

　　爷爷哼了声：“你这么早起来是在锻炼身体，人家跟你一般年纪，这么早就起来捡瓶子赚钱了。我告诉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爷爷越说越气，还想拿巴掌招呼他。
　　奶奶护下他：“还是小孩子，口头教育就得了，你别太过。”

　　江屿阔安生了好一段时间。

　　原因无他。
　　他在学校遇见了南枝。

　　·05
　　那是周一，按照惯例，要升国旗。
　　一首国歌唱完，初三年级主任站在站台上，声情并茂演讲。

　　江屿阔站在最后一排，低头，踢着草坪上的草，感觉时间真无聊，什么时候是个头。

　　忽然，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有人晕倒了，有人晕倒了。”

　　他寻声看过去还没看个仔细，身后传来一阵风，然后一道模糊的人影窜过去。

　　江屿阔目瞪口呆。
　　他想，要是爷爷在，恐怕就把这个人抓过去当关门弟子培养了。
　　跑那么快，肯定是天生奇骨，难得的奇才。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南枝晕倒了，而那个从他身后跑过去的人叫孟起。
　　是南枝后来爱惨了的人。

　　人群混乱，江屿阔趁乱偷偷溜走了。
　　初三的年级主任一向喜欢讲废话，一句话能概括的事，他要掰扯上十分钟才算结束。江屿阔没那个心思听他口水乱喷。

　　初二班级在四楼，他从侧边走，爬上最后一个台阶，抬头，几步远外一道瘦削的身影头抵着走廊的窗户玻璃往下看。
　　是那天早晨爷爷给瓶子的女孩。

　　“南枝，回班级。”
　　一个挑瘦的男生过来拉她。
　　她说：“阿起，我再听一会。”
　　“有什么好听的，还想再晕倒一次吗？”

　　南枝不好意思了。
　　江屿阔看过去，她也看到他，她朝他笑了笑，跟着那个叫阿起的男生走了。

　　江屿阔站在她站过的位置，头抵着玻璃往下看。
　　一操场的人，年级主任还在口水乱喷的演讲。

　　他也觉得，有什么好看的，一堆傻子。

　　很多年过去，他猛然发现，他才是那个傻子。

　　·06
　　江屿阔第一次和南枝讲上话，是在奶奶的书房。

　　周末两天，除了各科假期作业以外，他还要跟着奶奶练习毛笔字。
　　奶奶是很有耐心的一个人，偏偏江屿阔好动，就喜欢动来动去的，爷爷路过几次，得出一个结论。
　　奶奶就该用胶水把他的屁股黏在椅子上，看他怎么动。

　　江屿阔一点都不担心奶奶会这么做。
　　奶奶不像说一不二的爷爷，她对江屿阔出奇的好脾气。

　　直到一天下午，江屿阔趴在宣纸上睡着了，口水流得很欢快，把奶奶一沓舍不得用的宣纸全弄脏了，奶奶气不过，拿着尺子指他：“孺子不可教也。”
　　江屿阔回道：“我不可教，谁可教。”
　　奶奶说：“你等着。”

　　第二天下午，江屿阔趴在桌上，玩着墨水，百无聊赖。
　　他再一次觉得，时间走得真慢，什么时候他才可以回北城，才可以和他的朋友玩耍。

　　奶奶在门外叫他名字。
　　江屿阔过去开门。

　　奶奶不是一个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女孩。
　　还是他熟悉的。
　　那个早起捡瓶子赚钱的。
　　那个在周一升旗仪式晕倒的。

　　奶奶说：“小阔，这是南枝，你可以叫她枝枝。”
　　枝枝，肉麻，江屿阔没叫，他伸出手，说：“你好。”
　　南枝笑着伸出手，说：“你好。”

　　她手很软。
　　那么瘦的一个人，手却那么软。

　　奶奶把南枝带进书房，给她拿了笔墨纸砚，朝江屿阔说：“看看人家枝枝是怎么写字的。”
　　江屿阔回过神，那边南枝已经站在书桌前，拿着毛笔写字。

　　她写的是陶渊明的饮酒其五。
　　纸上规矩分明的字体，颇有奶奶的风范。

　　一首诗写完，奶奶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把江屿阔叫过来：“你来写一首。”
　　江屿阔自然不写，狗爬的字见不得人，有损他脸面。

　　晚上，奶奶给他添汤，问他：“孺子可教吗？”
　　江屿阔想了想：“孺子可教，是我不可教。”

　　奶奶笑着说：“好好写字，看你那字，配得上你这张脸吗？”
　　配不上，江屿阔在心里默默说。
　　但是南枝的字和南枝的脸，倒是搭配。

　　那天晚上，江屿阔整个脑子里都是那句诗——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