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娘》冰可乐

5、05.杨梅荔枝饮

　　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有属于自己的院子，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她是真的兴奋了好些日子，到夜里她就盯着卧房床头的那些精致的家具，还有雪茶特意按照舅母嘱咐点的安神香，都没把她的兴奋劲儿从她脑子里轰出去。
　　她在床上像烙煎饼一般翻来覆去，雪茶还以为她是生病了不舒服。等她再三问，苏玉瑶才敢小声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雪茶：
　　“雪茶你懂那种感觉吗？那种一整座院子都属于你自己的感觉！”
　　雪茶是做下人的，她当然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但是苏玉瑶的兴奋和高兴她是看得出来的，便老老实实地说：“雪茶知道姑娘高兴，但也要注意时辰，不然你的眼底乌青，主君和夫人还要怪罪我没把姑娘照顾好呢！”
　　苏玉瑶一听，想明白了是这样的道理，她可不想让雪茶无辜被牵连：“好，好，好，这就去睡。不过……你得给我端一杯茶来，我口渴了，吃了就睡。”
　　雪茶道：“夜里喝了茶就更睡不着啦，我给姑娘换一杯温水来吧！”
　　这样又过了些时日，苏玉瑶才慢慢地缓过劲儿来，白日里用大表姐给的胭脂厚涂了好几次，才将面色遮掩过去。
　　等她真正在自己的问菊园中住习惯了，时间已经到了八月初。

　　周宅里是不缺冰的，但暑热袭来，光有冰远远不够，得从吃食上想办法才行。
　　后厨的厨娘们每日绞尽脑汁地往口味清淡上努力，周宅的几位小主人却越吃越瘦，看得周夫人都开始着急了。
　　尤其是苏玉瑶，之前来时，还带着庄户人家的一股子壮实劲儿，如今个子倒是长了些，身体嘛……就是心大如瑾若都发现了：“阿瑶妹妹近日都清减了不少啊，可是府中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苏玉瑶脸上笑笑：“不是啊，之前在家时就一直这样，到夏天都会瘦些……”
　　舅舅舅母对自己够好的了，再要说些什么饭菜口味的话，苏玉瑶确实说不出口。

　　四下无人时，周夫人也会把自己粗枝大叶的二女儿叫到一旁：
　　“你去当着人让阿瑶说什么，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她本就内敛，如今方才好些，我们就按照往年对抗暑热的法子来做不就行了嘛？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在人情世故上总是欠缺些火候？”
　　瑾若这才禁了声。

　　但是苏玉瑶发现，从这天过后，丫鬟婆子们往问菊园里送冰饮的次数多了很多。
　　从前每顿饭后只有一碗冰镇的紫苏饮，而后添加了雪酥山、冰酥酪……
　　“我们夫人说了，现下暑热难耐，表姑娘若是觉得吃了这些还是不够开胃，不够凉爽，可打发身边的人去后厨取，不限量，只一个，不要热着了就好。”前来送吃食的婆子丫鬟们都排了班的，一日三餐后都送来，送来时殷殷勤勤地嘱咐一句，倒是让苏玉瑶十分安心，也在心底里感念着舅舅舅母的好。

　　一个连空气中的蝉儿都懒得动弹的艳阳天，苏玉瑶照例在午饭时分去正院的花厅里用饭。菜色都是极清淡素雅的：凉拌黄瓜丝儿，青椒酿肉，素炒小口蘑，还有一道虾皮蛋花汤，外加一小蝶子萝卜头酱菜。因为厨娘们的精致摆盘，做好了又放凉了许久，故而并不燥热，吃着也比较爽口。
　　苏玉瑶就着这些菜，吃了一小碗粳米饭，有个七八分饱时，她便放了筷子。
　　“舅舅舅母，表哥表姐，你们慢吃，阿瑶吃好了。”
　　她跟往常一样，正准备起身回自己院子，却被舅母叫住：
　　“阿瑶再等上片刻，今儿有一道新的冰饮，你尝尝味道如何。”

　　正说着，丫鬟们便鱼贯而入，各自往自家主人面前送了一碗颜色鲜红的汤。
　　苏玉瑶很喜欢这种鲜红的颜色，有点像西瓜红，但往嘴里喂了一口又觉得不是西瓜，再用勺子一搅动，便看见了几颗像刺猬一般的杨梅，几颗雪白如珍珠般的荔枝，喂到嘴里，连舌头都被冰得发颤，凉意在一刹那间席卷全身，倒是比她爱吃的冰酥酪都还要凉上几分。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哇！好凉快！”
　　“是哪，夏日的饮品自然要凉快的好，我做了好大一桶，吊在水井里好几个时辰呢！能不凉快嘛！你们猜猜看，它叫什么？”
　　“可是猜对了有奖？”表哥瑾衡俏皮地冲她眨眨眼，“不然我可不猜！”
　　“多大人了，还在表妹跟前，就知道问阿娘要赏赐……”周夫人佯装严厉。
　　“哈哈哈哈……”大伙儿都笑了，倒是苏玉瑶认真地想了想，试探性地说出了一个答案：“杨梅荔枝饮？”
　　“哇！”瑾若看了看自己的娘亲又看了看苏玉瑶，便把嘴巴附在苏玉瑶旁边悄声道，“瞧着吧，阿娘一定会说你是她的知音！”

　　果然——
　　“阿瑶，你果然喜欢此道，不愧是我的知音啊！”
　　虽然二表姐预判了她的预判，苏玉瑶还是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只不过是从二姐姐给我的书里看出了一些门道，给食物或饮品取名字，如果不是故弄玄虚，一般都是把主要食材合在一起，再看看它是什么材质，汤汤水水的基本上就是一个‘饮’字……”
　　“是的，是的，阿瑶果然是爱钻研的”，苏玉瑶看到舅母高兴，她也很高兴。
　　“那我猜，阿瑶妹妹是不是下一句也要说，请舅母教我如何做这饮子？”瑾若最是调皮，苏玉瑶被说中了心事，却又不敢开口，微微扯出一个笑来，脸色发烫，怕是有这道茶饮的颜色那般红了。
　　“教，自然是要教的”，舅母浅浅地喝了一口，一阵凉意上来，她咂咂嘴道，“不过要先让阿瑶帮我个忙，下午我会再熬一点汤饮，我让忍冬她们打包好，到本草堂走一趟。”说罢又喝了一口，“本草堂虽然有冰，但到底不如家中凉快，哦对了，也不急，等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再去，瑾若，和阿瑶一道去，姐妹俩还能在路上说说话。”

　　众人自去午睡，苏玉瑶也回到了问菊园中。
　　方才剩下的那些汤饮，舅母怕她热，偏疼她，也都悉数让雪茶提了回来。
　　现在她睡在小床上，却不想睡觉，又从书架上将二姐给她的那本书翻开，找到了“杨梅荔枝饮”的一条，“哇，原来杨梅荔枝饮除解暑而外还有这么多功效！”
　　书上说，杨梅荔枝饮可解肝脾两虚和气血不足之症。到了暑热天气，大都胃口寡淡，来点冰爽的饮子，正好开胃健脾。她又就着方才雪茶倒在碗盏里现成的汤饮，端起来仰脖而尽，里头的几颗杨梅吃起来口感酸酸甜甜，味道好极了。
　　她又把书放在书架上放好，这才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久，等苏玉瑶醒来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就是脸上有一块红印子，是枕着荞麦枕头的缘故。这倒成了二表姐打趣她的由头：
　　“阿瑶妹妹莫不是在梦里偷吃了什么好吃的吧？”
　　“二姐……”阿瑶娇俏地道，刚来时她每次称呼都要加个“表”，被瑾若埋怨过好多次，说什么跟她不亲啦，把她当外人啊，所以渐渐地她就改了过来。
　　“好啦好啦，跟你说着玩的呢！”她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显然是来找她的路上顺道去了趟后厨，把给舅舅的杨梅荔枝饮提在了手上，“快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去找阿爹！阿娘也真是的，还有不到两个时辰，阿爹就从药铺归家了，何苦白白要我们送一趟呢！”
　　苏玉瑶一边收拾一边听二姐抱怨，却咂摸出点大大方方的甜来。她最羡慕表姐一家的就是这个，舅舅和舅母夫妻和睦，不会像她自己的父母，互相算计躲藏。
　　“好啦二姐，我们这就去，快去快回！”梳洗装扮停当，苏玉瑶接过雪茶递过来的一顶帷帽，往头上一戴，就出了门。

　　二人从周宅出来，拐了一小段路，便上了街。
　　大夏天的，街上也一样的热，可早上和下午回凉时，人们倒是喜欢出来逛逛的。
　　从街上到本草堂还有段距离，苏玉瑶透过自己的帷帽小心而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有卖时兴衣裳的成衣铺子，有打着“养颜古方”的胭脂铺子，还有街边“滋滋滋”冒着热油的小吃摊儿，更有走街串巷里头装着拨浪鼓、磨喝乐一类的小贩货郎，好不热闹。
　　而本草堂则就在长街主干道的尽头，走进去，倒不如外头熙熙攘攘，却也忙碌有序，舅舅正给一位老婆婆号脉，见她俩来了，就自然而随意地问：
　　“舅母又让你们送什么过来？”
　　这话显然是朝着自己说的，帷帽下的苏玉瑶赶紧道，“舅母自己熬的杨梅荔枝饮，刚从井里取出来的，舅舅快尝尝。”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怪不得舅母要让她们日头偏西了过来呢，她摸着碗盏凉悠凉悠的，可见舅母的细心。
　　她何尝不想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对父母，可他们俩忙于生计，也许从前是相爱的，只是当她自己出生后，见到的全是面目可憎的模样。哎！
　　“你们也走了一路，一起来喝，别热到中暑了。”厚朴见状，赶忙过来倒腾杯盘碗盏，给他们舅甥三个一人倒了满满一碗，见还剩下些，舅舅又让厚朴自己也喝，免得浪费。
　　四人说说笑笑地喝完，舅舅铺子里随后一位病人的药也抓完了，他便大手一挥，道，“关门，回家。”
　　“今日也是托了阿瑶的福，舅舅归家头一回有人接呢！”说着她见舅舅宠爱地看着自己的闺女，揶揄道，“不像某些人，从前来啊，把食盒放下就走，好像我要给她针灸一样……哈哈哈……”
　　“哎哟，爹爹……”二姐自然而然地撒起娇来，“阿瑶妹妹在这呢，为何要揭我的底嘛！”
　　她曾听娘说过，她的瑾若表姐，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娃子性格，却怕拿绣花针，原因就是小时候生病，舅舅给她施针，弄痛了她，从此便“恨屋及乌”。

　　路过一个卖时兴茶点的街边铺面舅舅停住了：“吴家婶子，还有菊花糕没有？”
　　县城长街上都
　　那位吴家婶子抬头见是本草堂的周大夫：“都是一条街上的，您又救过我家小子的命，这点菊花糕就当是送您吃了……”
　　舅舅再三推辞，最终还是给了钱，把菊花糕悉数递给了苏玉瑶，“吃吧。”
　　正要走时，吴家婶子却又用纸包了些不知什么，不由分说地塞给了瑾若：
　　“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冬瓜条糖，不值什么钱，姑娘拿回去吃吧！”
　　舅舅无奈,只得点头让瑾若收下。

　　正在这时，街的一角却喧哗起来，几个不良少年围在一起，对着地上的苦主一阵拳打脚踢。
　　“地上那个人是谁啊？”苏玉瑶见被打的人也不过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身上倒也不是乞丐装扮，一身粗布麻衣，满脸血污，眼神却倔强得很，觉得奇怪的她小声地拉着瑾若问。瑾若不想让她沾染上这些是非，便没有多言，倒是旁边的吴家婶子往少年所在的方向望了望，摇摇头道，“哎，真是造孽啊，本来是京城勋爵家的公子，家中落败了便跟着阿娘回了桐县，他的阿娘又只是个庶母，能有多少银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