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娘》冰可乐

1、01.蜜饯樱桃

　　六月初，空气里已有初夏时节的炽热。
　　午后出发，赶了半日的路，才到了桐县的城门处。
　　苏玉瑶有些累了，一边调整背上如石头一般沉的两个褡裢，一边四处看看有没有小石凳可以让她免费歇歇脚。
　　可城门处都是来往的过路客商，这片寸土寸金的地儿，哪有免费的一席之地让她坐呢？
　　正在这时，先她几步的阿娘，恰好回过头来，看到了她拿手擦汗，便骂骂咧咧起来：
　　“走这么点路，就把你累成这样了？想当年你阿娘我背上三四十斤米，又是爬坡又是上坎的去省城榕州卖货，都不似你这般拈轻怕重……”这段她当年的心酸卖货史，苏玉瑶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也不知道是谁给的勇气，便忍不住回怼了去：“阿娘的背上又没有褡裢，走路当然轻松了……”
　　自然，这句话成了激怒阿娘的最后一根稻草：“你这小蹄子，我看你嘴巴再刁！看我不把你嘴巴撕烂……”
　　呵，就连城门处站岗的卫兵们，都以为是人牙子对要发卖的丫头们发难，过来把她阿娘拉开：
　　“城门重地，严禁吵闹喧哗；还进不进城？不进就走远点！”
　　卫兵们的威严，让阿娘马上又变了一副面孔：“军爷，这就走，这就走！”
　　哼，苏玉瑶冷眼瞧着，就该有专门厉害的人来治一治，不然还以为全天下就她女儿一个软柿子呢！
　　阿娘的脸变得比夏日的天还要快，又满脸凶横地对她努了努嘴：“还不快走，是不是还等着我……”
　　可苏玉瑶的脚步却被城门口旁边的一家甜水铺子绊住了——
　　她走了这大半日，带的干粮和水早就吃完了，现在一看到人卖的紫苏饮子和旁边一看就很软糯可口的樱桃饼，嗓子里马上就冒了烟儿，肚子里的馋虫也被香味勾了起来。
　　“阿娘，我渴了……”苏玉瑶可怜巴巴地拉住阿娘衣角，眼睛却怎么也不肯从甜水铺子外那一大桶冰镇饮子移开。
　　甜水铺子的店家以为又来了生意，便笑着站起来，问她：“小娘子，要喝哪一款？”
　　苏玉瑶却并不敢吭声，因为她身上没有一文钱，她往常在镇上一家食店里做工赚的钱，全都在阿娘那儿呢！
　　现在也只有伸手向她要钱的份儿。
　　阿娘却拒绝了：“马上都到你舅家了，还花这冤枉钱买吃的和喝的干嘛？”说着，她把怀里的钱袋子又捂得更紧了些。
　　旁边的店家都看不过去了，忙从小桌子上拿起一小杯来：“小娘子，这是专门让过路客商免费品尝的，快喝点吧！人不能缺水呀，很要命的！”
　　一听“免费”二字，阿娘便也窜了过来：“县城就是好啊！居然还有免费的茶水喝，老姐姐，也给我一杯吧！”
　　那个店家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老妇人，可也是个有性格的，听了这话居然纹丝不动：“我只给这小娘子喝，你要喝的话，三文钱一杯！给钱！”
　　说着，她与苏玉瑶对视了一眼，好似在说，姑娘你的命也太苦了，连亲娘都这样苛待你！
　　苏玉瑶只觉得自己脚下生风，差点一个趔趄，唇边刚粘到些许饮子的甘甜，便只恨那一杯水被阿娘给撒了。
　　得，忍忍就忍忍吧。反正到了县城，便离舅舅家不远了。舅舅是县城里排得上名号的郎中，早在乡野之时，“本草堂”之名，苏玉瑶便时常听到老乡们提起。
　　苏玉瑶此前并没来过县城，所以她并不知去往本草堂的路往何处走。只得一路跟在阿娘后面，两刻钟后，便停在了“周宅”外头。
　　“阿娘，这里不是……本草堂啊？”苏玉瑶不懂就问。
　　“你懂什么，都用饭的时辰了，不到家宅到医馆，你想吃药还是吃饭？”阿娘白了她一眼。
　　一句话呛得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倒是两个门童见状干咳了两下，倒让苏玉瑶觉得真正没脸。
　　“是妹妹和阿瑶到了吧？”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苏玉瑶便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夫人，并后头的一对儿公子小姐齐齐迎了出来。
　　这些人，苏玉瑶都是头一次见。但她知道按辈分来叫人，接连福了三下：“见过舅母，舅母安康；见过表哥、表姐……”
　　因为在来的路上，阿娘已经跟她说过了。按齿序，阿娘排行最小，而舅舅排行最前。所以她便是最小的孩子了。
　　“呀，妹妹把阿瑶教得真懂礼数。至亲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饭菜已经备好了，阿瑶饿了吧？走，我们先去吃饭，其余的，边吃边聊。”
　　苏玉瑶瞥了一眼阿娘，却见她也正一脸难堪地看着自己。大概是舅母没有给她机会让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说这些年的苦，她怕拿不到更多银钱吧。
　　可不，在席上，阿娘的“苦情戏”便开始了：
　　“嫂子，是这样的。阿瑶她爸在梧州经人介绍了一个活计，目前正缺人手，便写了信来让我也过去帮忙。她哥哥……刚成了亲，多有不便，我便只好阿瑶托付给您和大哥了……”
　　说着，又要抹泪儿说她儿子也就是苏玉瑶的哥哥有多不孝顺，成了亲不说拿点钱出来贴补一下父母和妹妹，却愣是还要问她们拿钱，说是要买宅子呢！
　　“舅母，这道点心的名字是什么呀？阿瑶觉得好精致！”苏玉瑶是故意将舅母的注意力引过来的，她可不想当着两个此前从未见过面的表哥表姐跟前，让阿娘再和舅母说些不该说的来。
　　毕竟，她哥苏玉山再是个“啃老”的，可也是家丑不能外扬，还是及时提醒阿娘住嘴才好。
　　果然，舅母的表情便和缓许多，笑着向她介绍道：“阿瑶喜欢吃酸甜口的吗？这道点心叫蜜饯樱桃。”
　　说着，苏玉瑶又继续追问它的做法。
　　就寻常的樱桃买上一斤多来，洗干净后取出核，加了冰糖在锅里熬干收汁，盛在碟中，放凉以后，便可以吃了。
　　“喜欢吃，便多吃些。”舅母用筷子夹了好几颗在她的碟子里，苏玉瑶简直是受宠若惊。
　　只见这些蜜饯儿，不仅红如宝石，还晶莹剔透，日光之下，蜜饯上的冰糖早已成了绵软的糖霜，咬在嘴里，真是比蜜糖还要甜上百倍千倍。
　　从前在家中时，只有哥哥想要吃糖时，她才能蹭上几颗，而且在乡野之中，远远买不到如此品相的蜜饯樱桃。后来在镇上食店做工，这些好的东西更是轮不着她了，东西若不是坏了或者多了，是怎么都没有她的份儿的。
　　她把碟中最后一颗放在嘴里，怎么都不肯吞下，因为她怕这前所未有的甜食满足是一场虚幻的梦，一吃完，梦便碎了。
　　“阿若，带着你阿瑶妹妹去玩儿吧！厨房里还有其他的蜜饯儿，冬青，去端了拿到二小姐房中。”舅母见表姐瑾若已经吃完了，便将她们几个小孩子都赶了出来，独留了阿娘在里头。大概是大人之间有什么话要说吧！
　　而她们才到瑾若表姐房中不过片刻，她的侍女冬青便将两碟子蜜饯樱桃和蜜饯杏干拿了来。
　　“阿瑶妹妹，你爱吃便多吃些！我是真没想到你这么爱吃这类甜到掉牙的蜜饯果干，今儿早上我还在跟阿娘说，在乡野之中，你什么天然的水果吃食没见过，这类加了糖的反倒是失了她的本真之味了！”
　　“我觉得很好呀。我就爱吃酸酸甜甜的小零食。”苏玉瑶有些一眼被看穿的窘迫，但看瑾若表姐房中书案上都是医书，便知道方才那些话也不是故意的唐突，只觉得十分暖心了。
　　“那明日我们再让娘亲做上一些。”瑾若边看书边说。
　　“表姐，你是说，这些都是舅母自己做的？”苏玉瑶惊呆了，“我还以为是外头铺子里买的！”
　　舅母真是个妙人儿啊，这些蜜饯儿，论色泽和口感，丝毫不比外头的差。
　　“那赶明儿我得去跟舅母讨教讨教……”苏玉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她在镇上食店做工之时，因为没有一技之长，便只能干些洗菜刷碗这样的活儿，钱少事多还贼受气，谁都能说上几句埋汰的话，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那可以呀！反正阿娘生平最大的爱好便是做菜做点心……以及一切好吃的东西。不像我爹，生平最爱跟草药打交道……”瑾若拿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不过，你要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做菜哦！因为全是锅碗瓢盆之类的，远远没有中草药的清香来得好。”
　　于是，苏玉瑶答应她一定好好想想。
　　这天夜里，她便和瑾若同宿在一个院中，而阿娘则去了另一侧的厢房，自己独立住一间。
　　舅母是这样说的：
　　“阿若和阿瑶很是投契，也年纪相仿，定有许多话说不完，妹妹便去旁边的厢房中吧，无人打扰，倒也更好安眠。”
　　苏玉瑶以为阿娘要客气一番，结果则拿起包袱便喜滋滋地过去了，还掉过头来嘱咐她：
　　“对的，对的，阿瑶此后便要在这里，早些适应没有阿娘在身边的日子，才好。”
　　可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妥当：
　　“嫂嫂……方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多心，阿瑶此后便将舅舅家当成自己家，有您的照拂，我家阿瑶是怎么都错不了的！”
　　苏玉瑶才不想与她多说。场面话说得再好听，也掩盖不了想要把自己丢出去的事实，而且从小他们便视自己为累赘，恨不能扔之而后快！
　　第二日晌午，舅舅终于回来了。
　　一家人吃过饭后，阿娘便要走了。
　　饭桌上，舅舅是一家之主，便当着阿娘的面也说了很多要好好照顾她的话，也好让她放心。
　　可苏玉瑶自小敏感多疑，阿娘再不怎么待见她，那也是她的亲阿娘，现下舅舅舅母对她这样好，是不是也是在做样子给她看呢？
　　如今她寄人篱下，此后便只能靠她自己了。
　　送别的马车前，舅母着人将大包小包的包袱堆了一大堆堆在车里，苏玉瑶本来还很伤感，却见阿娘一脸喜色，一个劲儿地对她挥手：
　　“阿瑶，你房中那碟子蜜饯樱桃我带在路上了哦！反正你在舅舅家，日日都有得吃嘛，好不好！”
　　苏玉瑶只觉得，她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