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14、十四 蚕豆

　　木九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醒了一下，手臂往旁边一伸，便触到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登时一惊，一下子清醒过来，坐起来一看，就着中秋皎洁明亮的月光，便看见南临小小的身体缩在他身边，睡得十分香甜。
　　木九一下子哭笑不得，这孩子什么时候爬上来的？明明给他布置好了房间，府里的下人知道是皇上要住的还费了不少心思选床褥被子，这位皇帝陛下倒好，有人看着时乖乖睡了，半夜便偷偷爬到这里来。
　　可是看着南临那睡得一副安心满足的模样，便只觉得心软得不像话，实在也硬不下心肠将他重新送回去，便只得重新躺下来，给他塞好了被子。

　　晨起时南临理所当然地睡了懒觉，等木九好不容易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再洗漱完毕，两人出去时早饭时间都过了不少，几名护送南临出来的禁卫正一起蹲在矮桌边上分吃早饭剩下的煮蚕豆，想来是府里下人侍侯沈溪林氏用罢后一时还没来得及顾得上他们。
　　禁卫一见南临便要跪下行礼，南临道：“不用了，继续吃罢。”
　　禁卫们面面相觑了一回，想皇上旨意还是不好违抗的，便硬着头皮坐下来继续吃。
　　木九等人将早饭送上，将白粥往南临面前一放，便给他将煮蚕豆的豆皮剥去，将豆仁放去他碗里。中秋时蚕豆都是老的了，豆皮都挺硬，南临多半要懒得剥直接嚼。
　　如此吃了一会儿，南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木九看看他，却见他望着几个禁卫，不禁好奇，也同样看过去，却见几个禁卫小心翼翼地拾起丢得散落在矮桌上的蚕豆皮，皱着眉头苦着脸重新放进嘴里咽下去。

　　南临只是看着好玩，没去细究是怎么回事，木九却一看便明白，几个禁卫看见南临吃了蚕豆，面前却没有豆皮，多半以为皇上也连皮带壳地咽下去了，是以不敢将皮留着。一时觉得又可笑又可怜，拍了一下南临的脑袋，道：“皇上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么？”
　　南临疑惑道：“很饿？”
　　木九道：“是因为皇上面前没有豆皮，因此他们觉得他们面前也不能有。”
　　南临蓦然停了笑，有些难堪地看着他。
　　“皇上明白了罢，你的一举一动都是万民表率，所以，是当真不能出什么差错的。”
　　南临扭过头去，道：“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吃早饭，不好么。我讨厌先生抓到机会便要跟我讲为帝之道。”

　　他在木九面前甚少自称“朕”，但这一句话多少已带了帝王的命令之感。木九怔了怔，他是急进了些——他盼望南临能做一个明君，害怕这小小的孩子在成长为一个帝王的路途上不能走正，因此他时时刻刻都想教导南临，教导他要如何做一个好的君王，却总是忘记他不过是个孩童。
　　“是，是臣考虑不周。”
　　“我不要听你说臣说皇上！”南临怒吼道，小孩子大怒时发出的吼声也是极吓人的，几个禁卫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没得命令可以退下，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南临只觉一股气憋在胸口怎么都吐不出去，想想母后去得早，如今父皇已经驾崩了，唯一真心疼爱自己的先生也不像从前一样只一心疼爱自己只会苦口婆心不停地讲皇上应当如何如何，回到宫中，又是太保太师不停地教导皇上应当如何如何，轻易便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委屈的人，气得浑身发抖，转眼见到几个禁卫还蹲在那里不知做什么，想起就是这几个蠢货吃什么蚕豆皮害得自己一顿好好的早膳都毁了，随手抓起粥碗便扔了过去，吼道：“滚！”

　　他随手一扔不过发泄怒气，禁卫却不闪不避，任凭粥碗的瓷碎片划破了脸，白粥流得一身都是，一众禁卫都跪下来大声道：“卑职该死！”
　　南临愣了一愣，方道：“滚！”
　　禁卫一下子都退得干干净净，木九叹了口气，站起来清扫碎瓷和污迹。南临见他垂着头不说话，心中也不禁发虚，小声道：“先生你生气了？”
　　木九抬头，叹道：“谁敢生皇上的气。”
　　他这句话说得平和，听起来却仍像赌气之言。南临登时不敢接话，只得自己生闷气。许久，才觉得先生的手抚上自己的脑袋，抬起头看，眼神仍然是倔倔的，低声负气地道：“他们该死。”

　　木九坐下来，道：“先生给你讲最后一次道理，以后都不讲了，好不好？”
　　南临眼神微有些软化，却还是咬紧嘴唇不肯说话。
　　“临儿，你是皇帝，你叫谁死谁就得死，因为你是皇帝，天下都是你的，没有人敢违抗你，生杀大权都在你手上。你拿粥碗扔他们他们不会躲，拿剑去杀他们他们照样不会。”木九一下一下安慰一般地拍着他的背，“别的小孩子若是生别人的气，大可以发泄，大可以喊叫，甚至咒骂得罪他的人去死，那都无所谓，因为大家都知道只是小孩子发脾气，不会成真，但是你不行，你骂谁该死，谁就真的会死，这其中的区别，你懂得了吗？”
　　南临还是咬紧嘴唇。
　　“史上有些暴君，也未必天生就是暴君，但是可能和你一样，从小被管得极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因此一旦大权在握，便随心所欲，看谁不顺眼便杀谁，置国家法度于不顾，天长日久，便愈加放纵自己。临儿，你日后会有许多讨厌的人，但是他们并不是每个都该死，定人生死，要遵从法度。”他看着南临的眼睛慢慢道，“一国之君，一举一动都关系国家社稷，都是万民表率，因此什么都马虎不得轻忽不得，这是你的责任。”

　　南临跟他的眼睛对视，半晌之后眼神终于松动开来，短短的手臂抱住他手臂，低低道：“他们该雕个木偶来穿这身龙袍。临儿只想同先生一起玩。”
　　木九叹了口气，抱着他站起来，道：“桂花开了，先生带你去看罢。”